顾名思义,题画诗是题于画面之诗,诗情画意,相得益彰,这是狭义的题画诗。但“题”字亦有品评之意,如王维《题友人云母障子》、杜甫《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就是诗人品评屏风画的诗,但并未题于画面。后人在讨论题画诗时,较多使用广义的内涵,将品评画作之诗和题于画面之诗统称为题画诗,其实这是不妥的。确切地说,品评画作之诗应当称为咏画诗,它与题于画面的题画诗有诸多区别,不可不辨。
唐宋时期的李白、杜甫、苏轼、黄庭坚等,写作了大量歌咏绘画的诗作,尤其是杜甫,目光如炬,笔力如椽,后世推崇备至,如沈德潜说:“(杜甫)题画诗开出异境,后人往往宗之。”王士祯也说:“六朝以来,题画诗绝罕见。盛唐如李白辈,间一为之……杜子美始创为画松、画马、画鹰、画山水诸大篇,搜奇抉奥,笔补造化。子美创始之功伟矣。”尽管二人都极力称道杜甫对“题画诗”的首创之功,但杜甫等人的诗歌并未真正题于画面,只是咏画诗。
现存题画诗真迹最早的大概是宋徽宗赵佶的作品,其《芙蓉锦鸡图》《腊梅山禽图》空白处各题有绝句一首,但这在宋代也是偶一为之罢了。多数的题画诗与题跋一样,只是写在自作画卷的后尾或前面,直接题于画面的并不普遍。
宋徽宗 赵佶 芙蓉锦鸡图
文人画兴盛于元代,文人而兼画家,自画自题,题画诗随之而兴。《吴礼部诗话》说龚开“工诗善画,篆隶亦奇古。每画,题诗于后”。《图绘宝鉴》载王冕“能诗……凡画成,必题诗其上”。胡应麟对此曾总结曰:“宋以前,诗文书画,人各自名,即有兼长,不过一二。胜国则文士鲜不能诗,诗流靡不工书,且时傍及绘事,亦前代所无也。”唐宋以来诗画分途的局面,在元代尤其是元末彻底改观。到了明清,题画诗进入繁荣期,几乎是无画不题,数量之多,远超唐宋。
咏画诗一般采取尊题手段,赞美画作,以逼真传神为最高境界。杜甫咏画就常常以画为真,疑画物为真物,又用真物衬托画物,渲染画物的逼真效果。如《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悄然坐我天姥下,耳边已似闻清猿”,《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沱江画图十韵》“沱水流中座,岷山到此堂”“直讶杉松冷,兼疑菱荇香”数句,《通泉县署屋壁后薛少保画鹤》“苍然犹出尘”“冥冥任所往,脱略谁能驯”数句,皆如此手法,故仇兆鳌评论后者曰:“本咏画鹤,而以真鹤结之……公诗格往往如是。”这种手法为后人继承,如黄庭坚《题宗室大年画二首》其二:“水色烟光上下寒,忘机鸥鸟恣飞还。年来频作江湖梦,对此身疑在故山。”又《题郑防画夹》:“惠崇烟雨归雁,坐我潇湘洞庭。欲唤扁舟归去,故人言是丹青。”也是疑画作真,忘情赞美。而题画诗限于身份,画家不可能自吹自擂。
咏画诗一般从画外入题,逐渐过渡到画面,表明观画缘起和自己的观众身份,否则显得突兀,易致读者茫然不知所云。如杜甫《姜楚公画角鹰歌》“楚公画鹰鹰戴角”、《画鹘行》“高堂见生鹘”,苏轼《王维吴道子画》“何处访吴画?普门与开元”等,或开门见山,或旁敲侧击,亮出自己观画者的身份。此后对画面或作精细描写,或作概要提示。而题画诗直接题于画面,两者水乳交融,不言而喻,多省去了对画面的介绍,托画起兴,无劳唇舌。
宋徽宗 赵佶 蠟梅山禽图
咏画诗和题画诗一般均描写画意,借画言志,但在内容方面有所不同。绘画是“瞬间的艺术”,题画诗一般负有解说或伸展画意的任务,这是题画诗的天职,也是其天然局限,有点类似命题作文,无论如何超脱,却不能天马行空,离题万里。而咏画诗没有如此顾忌,诗人往往尽情挥洒,既可在空间上“视通万里”,亦可在时间上“思接千古”;既可全篇照应画面,亦可随心所欲,“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这种优势是题画诗所不具备的。
如李白《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从壁上粉图联想到海上三山,抒发思退归隐之情;杜甫《杨监又出画鹰十二扇》“写一画鹰,而世之治乱、身之用舍俱在其中,真是变化百出”。苏轼《戏书李伯时画御马好头赤》嘲戏御马徒为仪仗,而无实用,寄寓自己被召为近臣的感慨;《惠崇春江晚景》其一则从画面引申出“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朴素哲理。一句话,咏画诗只是借他人之图画,抒一己之怀抱。
题画诗的优势在于谨守本分,老老实实为画面添彩,如沈周自题《桃源图》:“啼饥儿女正连村,况有催租吏打门。一夜老夫眠不得,起来寻纸画桃源。”徐渭自题《墨葡萄图》:“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两首题画诗均暗示作者的画家身份,补充并深化了画面的意蕴,这也是绝大多数题画诗的功能。正是在此意义上,画上的诗文题跋被称为“画媵”,是不无道理的。有些题画诗,如钱选《山居图》自题:“山居惟爱静,日午掩柴门。寡合人多忌,无求道自尊。鷃鹏俱有志,兰艾不同根。安得蒙庄叟,相逢与细论。”或郑板桥自题《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诗歌内容已大大超越画意,因为作者完全跳脱自己的身份寄托抒怀,与咏画诗已无区别。
明 徐渭 墨葡萄图
从篇幅看,咏画诗海阔天空,篇幅不限,如杜甫咏画诗多长篇七古或歌行。而题画诗则强调“不侵画位”“不伤画局”。传统文人画在创作伊始就要考虑留白,“留白”既是“知白守黑”的需求,也是方便自己日后有感而题,或是考虑他人或后人收藏时的题跋和钤印。而传统画的留白大小和位置,决定了题画诗一般不可能是长篇大作,即所谓“客不欺主”也。所以明清时期的题画诗大多为绝句或短诗,也就不难理解了。且从数量而言,咏画诗尤其是名家画作的咏画诗,应该是远多于题画诗的。
咏画诗和题画诗有时“共处一室”却好似冤家,这种极端例子大概要属乾隆对文征明画作的题跋了。乾隆遍题古今名画,虽是题于画面,但实质还是咏画诗。嘉靖甲申(1524)二月,文征明来京第二年,作《燕山春色图》。画面上部是群山草木,下部是简陋的茅屋,屋内两人相对晤谈。文征明自题曰:“燕山二月已春酣,宫柳霏烟水映蓝。屋角疏花红自好,相看终不是江南。”主旨不外是表达不胜尘俗、向往山林的传统士大夫情趣。乾隆对此大为光火,题曰:“东华尘爱软红酣,待诏金门衣脱蓝。既忆江乡莼味好,何来鹏翼此图南?”清代君主和明代士大夫在这尺幅画面闹起口角,各表庙堂、江湖之志,也是艺坛一桩趣事。
而最能泯灭咏画诗和题画诗界别的,大概是诗意图了。诗意图是宋人的创造,也是古代诗画艺术同源共生的奇观。宋徽宗时的画学甚至“如进士科下题取士”,摘取古人诗句命题,测试画工对诗意的理解和表达能力。朱弁《续骫骳说》记载:“宗妇曹夫人善丹青,作《临平藕花图》,人争影写,盖不独宝其画也。”之所以“不独宝其画”,还是诗画互相借重的缘故。诗画相映成趣,诗题于画而出自他手,诗写画意而画传诗情,是题画诗,也是咏画诗。
本文转自:《光明日报》
作者:周金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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