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阿兰·德波顿:“不完美”才是生活的本质。
Davide Bonazzi
阿兰·德波顿(Alain de Botton),英伦才子型作家。1969年出生于瑞士苏黎世,毕业于英国剑桥大学。著有《爱情笔记》、《拥抱逝水年华》、《哲学的慰藉》、《旅行的艺术》等。
“不完美”才是生活的本质
阿兰·德波顿
我们生活在动荡的环境当中,我们必须接受这一现实作为最基本的出发点。悲伤看似是对于正常的快乐状态的偏离,但是悲伤其实才是人生的默认状态。
我在研究成功学书籍的时候发现,成功学书籍其实分为两大类。第一类就是安东尼 · 罗宾斯之流的正能量书籍,“你能做到”,“你能成功”等等;第二类书籍的主题则是指导你应对所谓的“自尊低下”。
我认为这两大门类之间的联系非常紧密:一个主张“人人皆能成功”的社会很容易就会养成自尊低下的问题,因为所有人都想成就一切,所以许多人都会觉得自己的生活一塌糊涂。
随便打开一份杂志,里面的文章都会告诉你,只要你会写代码,只要你家里有个车库,只要你脑子里有点想法,只要经历过几次挫折,你就能成为比尔.盖茨。
乐观社会当中经常提出的另一个十分乐观同时也十分堵心的理念就是精英主义。这一理念认为,只要我们足够努力地打造一个完全公平的社会,这个社会当中的任何人就都能取得成功。政治谱系各处的政客们都在不遗余力地鼓吹精英主义。
但是精英主义伴随着极其恶劣的副作用。如果你真心相信我们可以建设一个理想化的世界,让每一个人都获得与其自身能力相一致的地位,那么在这个社会当中一切没有地位的人们就都是咎由自取。
如今的人们都希望工作成为成就感与满足感的来源。这种看法如今已经成为了我们的基本假设。我的确认识几个婚姻生活特别幸福美满的人,也认识几个特别享受工作的人,但他们都是极少数。
据我估计大概只有5%的人才会这么幸运。我们这些剩下的95%则将难以企及的最高理想当成了生活的常态。用如此理所当然的态度来看待如此美好稀缺的事物,这种生活哲学实在是非常吊诡。
我们在旅行的时候,不妨有意游览一下废墟。古罗马与古希腊都留下了不少废墟。但是现代社会同样留下了许多废墟。在英格兰北部有去工业化的城镇,在莫哈维沙漠有安置退役飞机的坟场。眼看着现代文明分崩离析是很有益的体验,能够有效地打消我们自高自大的气焰。
我们生活在一个以人类成就为中心的世界里,人类成就整天摆在我们眼前。因此我们应当经常步入自然,步入历史,看一看时间留下的痕迹,意识到自己的渺小。
在工作环境与社交环境当中,往往会有些纡尊降贵的人们让我们觉得自己很渺小。我倒是希望大家在真正宏大的事物面前感到渺小。永恒、时间、死亡,在这些事物面前感到渺小是很有益的。
可能正是因为如此,我们当中的有些人才会热衷于攀登冰川,或者从飞机上俯瞰大地,或者在两极冰盖上漫游。如此巨大空旷的空间令我们感觉自己渺小得无以复加,并且能将我们从恶臭一般附着在身上的自高自大与自我中心主义当中解放出来。
艾尔顿 · 约翰有一首好歌名叫《悲伤之歌》(Sad Song):
或许有时候,我们都需要分享一点痛。
我希望大家意识到充分体验生活当中最黑暗时刻的意义。不要将悲伤视为反常,而是要将其视为生活的基本组成部分。我们不应当回避悲伤,而是应当全身心地拥抱悲伤。
换句话说,身为十九世纪最伟大哲学家的尼采建议我们,任何关心我们的人都想要受苦。这是怎么回事?尼采相信,在忍受、超越与直面苦难的能力以及干大事的能力之间存在着密切联系。
如果你拒绝让你的悲伤压在身上,哪怕只有一个钟点的时光;假如你总是汲汲营营地试图提前避免或者推迟一切可能的苦痛;假如你认为苦痛是邪恶的,是可憎的,是理应消灭的,是异常变态的存在,那么你的心中显然窃据着舒适的宗教。
你对幸福的理解多么浅薄啊,你这个贪图舒适且渺小的家伙!幸福与不幸乃是双生姐妹,要么一并成长,要么一起萎缩,就像你的处境一样。
并非巧合的是,尼采是个滴酒不沾的人。他平时只喝牛奶。因为酒能浇愁。人们在难过的时候往往会喝酒。几杯下肚之后你也会开心一点。尼采认为这实在是大错特错的做法,因为在最黑暗的时刻我们对生活当中真正需求的认识才最清醒。
如果我们一旦感到难过就想办法缓解,那么我们就做不了任何好事。忍受苦痛的能力与自在且悲观的能力非常重要。
尼采认为我们所有人都想要很多好东西。我们不想当温柔的人。我们想当聪明人。我们想要好工作。但是我们有些人放弃得太快了,因为舒适令我们上瘾。
尼采一生潦倒,死后被人遗忘很久,饱尝了人间辛酸。但是他全身心地拥抱了黑暗。他并不会说“我生活中的挫折其实并不算挫折”,而是会说“我的生活充满挫折,而且我很难过”。他全盘接受了悲观主义。
悲观主义是我们往往避之不及的一大生活特色,但是因为逃避得太快,我们失去了拥抱黑暗的机会,错过了黑暗带来的经验教训,切断了我们与他人之间可能结成的最深切联系,也就是通过坦诚苦难经历而结成的联系。
归根结底,友谊的基础就是坦诚。我们的想法可能在全世界看来都不可接受,但是依然是人类经验的一部分。
(图:Davide Bonazz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