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重读黄仁宇所著《万历十五年》,心里忽然有了别样的感触。
提起中国古代历史,人们在评述一个朝代的兴亡时,总会习惯性地将其归总结为帝王将相的功过得失,而忽略了更深层次的因素。《万历十五年》的独特之处便在于,全书几乎以抽丝剥茧的论述,从明代的文官体制、军事制度、文化发展等诸多领域,细致入微地阐明了,何以在距离明朝灭亡仍有近六十年的万历十五年,王朝灭亡的种子已然深深埋下了。
万历皇帝
万历十五年,在公历即为1587年。这一年,万历皇帝身居皇宫深处,对治理面前这个庞大的国家日渐失去兴趣。文官们竭尽全力教导他圣人道理,用严苛的标准禁锢皇帝的一言一行,令年轻的皇帝感到极端的压抑。他时常感慨,纵使自己贵为天子,在这紫禁城中也不过是笼中困兽罢了。
第30页:
宫廷固然伟大,但是单调。即使有宫室的画栋雕梁和其它豪华装饰,紫禁城也无非是同一模式的再三再四的重复。每至一定的节令,成百成千的宫女,把身上的皮裘换成绸缎,又换成轻纱;又按照时间表把花卉从暖房中取出,或者是把落叶打扫,御沟疏通,这一切都不能改变精神世界中的空虚和寂寞。在按着固定节奏流逝的时光中,既缺乏动人心魄的事件,也缺乏令人企羡的奇遇。这种冷酷的气氛笼罩一切,即使贵为天子,也很难有所改变。
可文官们的严格标准,实际上也是另一番苦心。
以大明王朝治理疆域之广阔,人口数量之庞大,于封建时代的治理手段而言,确实难以做到有效且精确的控制。既然从技术手段无法高效管理,朝廷便必须以道德手段为天下万民树立典范。皇帝作为天下的中心,唯有将他打造成道德上无可指摘的圣人,才可以引发朝堂上下、天下万民的效仿。
但这仅仅是理论上的说辞,因为无论是皇帝还是内阁首辅,人终归是人,有面向阳光的所谓圣人面,也会有面向阴影的小人面,亦或是私欲面。这本是人之常情,但在朝堂上下却无形中造成了某种割裂:文官们所宣扬的,与他们实际上所操作的,似乎是两套截然不同的标准。
张居正
这一割裂,首先导致了万历朝第一任首辅张居正在身死之后遭遇清算。
张居正作为明王朝数一数二的能臣,曾以大刀阔斧的手段主持了明朝的改革。作为皇帝的讲师,张居正也常以圣人标准严苛要求万历。但张居正身死之后,皇帝却发现自己的首辅在平日全然不遵守所谓圣人准则,这使得万历在怨恨之下发起了对张居正家族旷日持久的报复,也一度引发了朝堂上下的割裂与纷争。
继任的首辅申时行竭力维持朝堂关系,却终究无能为力,于万历十五年辞官回乡。而这背后实际上也隐隐宣告了文官道德治理思路的破产,皇帝本人亦在道德与现实的割裂中失去了治理的信心,从而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殆政生涯。
第116页:
申时行不是理想家,他深知人的弱点是不能避免的。即使本朝推行伦理道德作为治国之本,收效不甚理想,可还有其他的办法吗?假如没有这些观念和原则,朝廷靠什么来存在?如果放弃“四书”的标准,我们可还有更好的标准去教育和批判100多万读书人?
申时行
而这仅仅是万历十五年的一个侧面。实际上,这一年接连发生了无数在当时看来无关痛痒,事后复盘时又令人扼腕叹息的事件。从戚继光在这一年的凄凉离世,作者徐徐追述了明王朝的军制在这一时期发生了怎样的崩坏;海瑞与戚继光同年离世,离世时身居高位,看似圆满,但细细剥开海瑞的生平,我们可以看见大明朝基层治理体系的失灵,看见无形的病变正在腐蚀着大明朝的根基;全书以李贽所追寻道德与现实统一的理想为收尾,又可以窥视那个时代人们思想苦闷的一角。
剧中海瑞,图片出自2006年历史剧《大明王朝1566》
从庙堂到草莽,皇帝、大臣到将军、诗人,黄仁宇以几个关键节点人物的视角展开,为读者全景式揭开了时代画卷的一幕。这一写作深度与广度,对爱好历史的读者而言,无疑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
1918年,黄仁宇出生于湖南长沙。在他的童年与青年时代,中国正深陷战火与动荡之中,这使他深感国家正深陷历史隧道之中,不知前路在何方。
抗战爆发后,黄仁宇投笔从戎,自成都军校毕业后又亲赴一线战场,一度在战斗中负伤。1946年赴美求学后,他开始接触历史领域,在漫长的人生中,开始了对“大历史”领域的探究。
黄仁宇坚持将宏观的视野放进中国历史中,从更广阔与深刻的时间尺度上审视某一时期的历史现状,着重强调的是历史事件发生的众多细微因素与因果联系。这一思路在当时学术领域中一度被人们视为异端,《万历十五年》的书稿更是遭遇数次退稿。直到1982年,63岁高龄的黄仁宇才收到耶鲁大学出版社的邀请,出版著作《万历十五年》,我们才得以领略他对中国历史的哲思。
在这个寂静的午后,笔者默默合上书,坐在窗边听着风声,默默回顾着历史长河中的种种引人深思的瞬间,内心思绪万千。阅读历史的乐趣,想来正在于此了。
黄仁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