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很平常,应该是与中国万千老年妇女没大的区别:一样地吃了许多苦遭了许多罪,一样地为儿女鞠躬尽瘁无悔无怨,一样地先人后己勤俭节约。只是我眼里我的母亲特别地教我敬重。
母亲已过古稀之年,她昔日的如云秀发已稀疏可数且染霜,腰身也没了先前的挺拔,脸上印满岁月的痕迹。
我最怕注视母亲暮秋时伫立风中的样子,那像是一幅饱含岁月沧桑的木版画,“风烛残年”这个词会一下子攫住我心,我顿如置身旷古沙场,强烈的悲怆情绪霎时充溢心胸。
极怕一场风沙湮灭了母亲,想要牵了母亲的手回家又恐惊了她,就像怕惊了枝头的鸟儿再也寻不到一样,我总揪着心地注视着母亲,看她兀自回过神来说声“风好凉”,我心头可恼地掠过失而复得的喜悦和日薄西山的苍凉。
母亲真的老了,在白天戴着花镜也无法拾起针线活了。从前她缝的针脚又密又匀,总不停地缝啊缝,一件件衣裳一双双鞋子在双手翻飞下层出不穷。
还有我的花书包、哥的水兵帽、爸的棉护膝,都是就着夜晚的灯光完成的。灯下的母亲慈爱温和,脸上洋溢着母性的柔情,而白日的母亲属于集市,像个男人一样拚争。
母亲常半夜起来赶火车,为的是去老远的地方贩货能当天返回,她舍不得在外食宿。母亲很有劲,总像个男人似的扛一麻袋葵花仔等回来。
“二郎”准会如期候在门口,等母亲推开门来便迎上去用脑袋拱、用舌头舔、用尾巴蹭地极尽亲昵状。
每当重温旧时光时,母亲便无限感慨道:“那时候,每次回到家看看连小狗都那么通人性我便消了所有疲惫,真像是吃了仙丹一样。”
“二郎”能缓释母亲的疲乏却不能为母亲遮阳挡寒蔽风雨,无论隆冬酷暑,母亲都推一排子车在当街摆摊叫卖,任风雨洗礼,由岁月镂刻。
我曾羞于让母亲参加家长会,为着她陈旧的衣衫黝黑的脸男人似的手和那粗声大嗓门。我曾刻意回避那条街,怕她吆喝我怕别人知道我的娘是小贩,我羡慕人家年轻美丽衣着光鲜温文尔雅的妈。
我曾憎恶母亲,为一次我老远瞧见她吃一根五分钱的冰棍的吃相——像幼儿似的用舌尖一点点舔拭细细地咂摸,一脸无限幸福的陶醉状,后来竟然贪婪地吮吸那孤零零的木棒久久不肯弃。
偏偏我的少年情人走在那街上,他是认得母亲的,那一刻我顿时觉得很没面子。我们一帮少年总是吃两毛五的雪糕且会在棒上残留许多便不屑地丢掉。
故而我着实气恼母亲给我丢脸,也实在搞不懂:我的从不让一个经过她摊前或叩开我家门的乞丐失望的母亲,为何会有那样一幅吝啬的吃相?
小的时候不满意母亲的地方实在很多,现在想来我真是太不懂事了。长大后才明白,实则是窘迫的家境容不得母亲像别的女人那样优雅的坐在家中温柔的相夫教子。
生活的重担压得母亲顾不得女人味,她无暇保养肌肤呵护玉手,只得由它干燥、粗糙、皴裂、枯槁,至于衣着更是讲究不起。
后来,思乡的母亲渴望叶落归根。
被思乡情困扰着的母亲随年龄增长越来越寝食不安,在异乡的每一天都如坐针毡般难耐。
为了早一些侍奉在老父亲膝下,母亲不得不把已工作的两位哥哥留在外地,而与父亲只带着正读书的我们兄妹四人回到故里。
当我们终于踏上故乡的土地时,却意外地得知外祖父已突然辞世,母亲听到这个噩耗时没有放声哭,只偷偷擦拭着眼角。
此后的许多天里,我常半夜醒来发现母亲在院子里或散步或呆坐,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我们不敢打扰母亲知道她心里太苦。
在异乡的几十年里母亲是多么地渴望有朝一日回归故里,能够端荼送水地服侍老父亲一场以弥补几十年的缺憾,可母亲永远没有机会了。
接下来,母亲开始拼命地想念留在他乡的哥哥,想得心疼想得泪下想得憔瘁想得整宿不合眼。
母亲开始着手托人为哥哥们办理工作调动一事,见到每一个在公安系统或铁路系统工作的人就好话相求。
及至后来,母亲甚至对每一个有单位的人都要托付一番,母亲说人托人指不定谁能帮上忙多一个人多一份希望。
母亲说把哥哥们留在外地心里像是落下病了似的总也放不下,母亲说一家人聚在一起就是要饭吃也乐呵。几年后,哥哥们总算是籍人才流动的机会回到了母亲身边。
当我们兄妹陆续成家立业也为父为母后,方真切地体会到母亲哺育我们六兄妹所付出的艰辛代价,感恩之情溢满每个人的心间。
逢年过节或公休日便想着回家看望母亲,每一次总是要买些吃穿杂用带上,次次都被母亲数落嫌破费,母亲高兴我们回家却心疼花钱,常唠叨说再胡乱买东西就别进门。尽管母亲已年过古稀且身体不甚好,却总是与儿女争着干活,饭前里里外外忙乎个不停,吃饭时又总是争着为每个人盛好并负责随时添加,饭后收掇桌子洗碗筷的事儿也不让别人插手。过惯了苦日子的母亲有一个让大家非常不忍心却又不能使她改变的习惯——每一次吃饭时,母亲总是乐呵呵地看着别人吃好了才上桌胡乱就点儿剩菜,但凡希罕点儿的东西就舍不得吃。母亲在吃的方面是如此刻薄自己,在穿的方面也是相当节俭。哪件衣服母亲都要穿上十大几年,非等我们强行搜走她是不肯丢掉的。幼年失恃的母亲有着极其艰辛的童年生活。她说小时候日子过得很难,没娘的穷孩子跟着腿脚不利落的爹过活能糊饱肚皮就算万幸,根本顾不得穿,一年到头基本上是打赤脚,数九天里只有条破旧的单裤御寒,家里可以说是布没一片线无一根。有次一位好心的婶子从棉被上拆下三根线给了母亲,喜得她不知放哪里好,东掖西藏地当宝儿似的,到用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为这,母亲直懊悔了一辈子。苦难的过去是母亲满足现状的因由,也是我们竭力想为母亲营造物质文明的根缘,这一对不可调和似的矛盾困扰着母亲和我们已经许多年,每一次都是以我们兄妹的妥协而告终。久之,大家便忍着心痛任由母亲像旧时代一样过着俭朴的日子。
而今,母亲是日渐一日地苍老了:面如蛛网,发似霜浸,背已佝偻,步态也显出蹒跚样,且频繁地腰酸背痛。我很担心母亲的健康,更害怕那衰老的终点,隔三差五不回家看看心便慌,常恼自己从前不懂事留给母亲诸多不快,也恨现在不能说服母亲多享受些物质文明。一天,哥哥象棋比赛获奖的镜头在电视上闪过时,我捕捉到母亲开心的笑容,那一刻忽地明白儿女有出息才是母亲感到最幸福的事,胜过锦衣玉食。
明白了这个道理,母亲的快慰便成了我追求事业成功的动力。
后记
这是十多年前的一部旧作,现在想来那是多么幸福啊,父亲还健在,我还可以陪着母亲赶集,一大家人经常聚在一起把酒言欢。
而今父亲已作古多年,母亲已记不得上一秒发生的事情。那时的母亲还只是在人生的秋季里,如今才真正是进入残 冬。
我才明白昨天才是最美好的人生,而昨天已远去。对于明天我不敢想 。就珍惜今天吧,今天也渐行渐远。
#「闪光时刻」主题征文 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