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知堂上古史研究：《尚书汤誓》记载的是商汤伐夏之前对部众所讲的话。面对部众“夏朝到底有什么罪，我们要放弃农业生产去讨伐他”的质疑，商汤做出了自己的解释。商汤不是商族之王者吗？为何出兵伐夏还要征得部众的认可呢？西方 学者研究认为，上古时代，氏族部落之间有一种军事民主制，就是依靠这种制度，领袖们带领族人通过一次又一次的战争，取得了崇高的地位，最终建立了国家。那么，商汤时代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
军事民主制
军事民主制，指的是英雄时代部落和部落联盟的组织机构，由议事会，民众大会和军事首长组成。西方社会古希腊的荷马时代、古罗马的王政时代、古日耳曼人等，都经历过军事民主制阶段。
军事民主制被认为普遍存在于人类原始社会向阶级社会过渡过程中。通过战争，逐渐形成了军事首长的个人权威，最后形成国家和王者。该术语最早由美国民族学家摩尔根(L.H. Lewis Henry Morgan )提出并使用。
古罗马皇帝塑像
那么，在古代中国，是否也曾经存在过一个类似的军事民主制时期呢？这个问题研究者不多。
由于西方有罗马史诗《奥德赛》、《伊利亚特》的存在，再加上古希腊的众多神话和传说，所以把那段时期成为英雄时代。而中国上古时期的英雄们，则只有黄帝、炎帝、蚩尤、少昊等极少数几位，有故事流传。所以，中国上古史上的这个军事民主制时期，很少被人提起。甚至有人怀疑，中国古代没有经过这样一个阶段。
军事民主制是在氏族大会制的基础上诞生的。我国古代有没有氏族大会制度呢？我们只有从考古遗迹发掘去寻找答案。
仰韶时代的古中国，已经出现了氏族大会制度。
陕西临潼姜寨遗址，距今6000多年。这个拥有最少90多座房屋的仰韶文化村落，已经形成了以一个4000平米广场为中心，拥有5座面积80-120平米的议事中心的建筑群。而此时的半地穴房屋，面积一般均为6-7平米。可见，这五座100平米的大房屋，肯定不是家庭居住使用的，而是部落议事或祭祀使用的。氏族有事开会商量，这个制度肯定存在。
西安半坡仰韶文化遗址
而文明的重要标志之一，就是城市的出现。中国最早的城市又出现于何时呢？
答案是：5000年前的大溪文化湖南澧县城头山遗址。
那么，古中国的古人们，什么时候开始战争又是为什么会产生战争的呢？
私有制，阶级的形成和战争的出现
我们知道的最早的战争，来自于炎黄时代。
“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於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史记 五帝本纪》
也就是说，战争最早是在神农氏炎帝晚期出现的。此时，各地的后（部落或部落联盟军事首领）相互作战，天下大乱，而神农氏对此无能为力。轩辕黄帝因此训练了一支有力的队伍，到处讨伐。征服了除蚩尤部落（部落联盟）以外的其他古国（部落）。
这就是我国上古时期的英雄时代。除了黄帝轩辕氏，炎帝神农氏和蚩尤氏以外，还有共工氏，祝融氏等著名的英雄人物，后来都被奉成了神灵。
考古发现，在新石器时代晚期，大汶口，龙山，齐家和良渚等古文化中，都出现了经济的大发展。人们由于发明了农业，生产出了大量粮食，有了剩余物资开始饲养家畜家禽，有了剩余劳动力开始大量制作玉器，私有制和阶级逐渐形成了。
山东大汶口文化，距今大约6500-4500年历史。在大汶口遗址发掘的墓葬中，三分之一以上都用猪骨陪葬。
“大汶口。。。有的用半只猪架（六零号墓），有的用猪下颌骨。。。43座墓中有93个猪头，最多的一座有14个。”《大汶口》文物出版社1974年版
陶猪，财富的象征
而黄河上游的齐家文化遗址，也发现大量猪骨陪葬品。
“大何庄，三十四号墓中有36件猪颚骨，六十三号墓中有16件猪下颚骨。秦魏家。。。猪下颚骨，有的达68件之多。”《临夏大何庄、秦魏家两处齐家文化遗址发掘简报》《考古》1960年第3期
马克思指出，私有制是随着动产的出现才出现的。
这些猪肯定是墓主人生前的私有财产。可见，最晚在5000多年前，中华大地已经出现了私有制！
而私有制的出现导致了氏族内部的贫富分化。富有者死后陪葬数十件陶器和其他物品，贫穷者仅一两件。阶级在此基础上形成了。
最初的战争，来自于上古时代的抢婚。为了保证自己氏族的血缘可以健康稳定的传承下去，部落里逐渐形成了同族不婚的传统。两个不同血缘关系的部落联姻，因此形成了部落联盟。而其他部落的女子也受到窥伺，强有力的男子往往使用武力从其他部落抢走自己中意的新娘，由此造成死亡，引发血亲复仇，形成了部落间的械斗，最后变成了部落联盟间的战争。
在械斗过程中，有的部落孔武有力，发现掠夺这种方式得到的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较比劳动生产来得更快，从而从无意识的掠夺变成有意识的掠夺。战争因此在部落和部落之间，联盟和联盟之间蔓延。
战争的出现，使得建筑高墙的城池成为防御的必须。城市的出现，形成了最初的国家雏形。在战争过程中，需要强有力的带头者，军事首领出现了。
安徽寿县古城墙
炎黄到尧舜禹时代的战争
炎黄时代的阪泉之战、涿鹿（獨麓）之战，我们只看到军事首领和部落联盟的存在，但是看不到军事民主制的痕迹。
“黄啻与炎啻战，咸占之曰：“果哉，而有吝！”《王家台秦简.归藏》
“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帅熊、罴、狼、豹、貙、虎为前驱。”《列子.黄帝》
那么，炎黄大战是否真的存在过呢？规模到底有多大呢？考古发现，龙山文化时期的遗址里，很多都有所谓的乱葬坑。
“河北邯郸涧沟龙山文化的一个乱葬坑内，有砍伤的人头骨。。。一个水井。。。埋有五层人骨架。。。或者身首分离，或作挣扎状。”《1957年邯郸发掘简报》《考古》1959年第10期
安阳殷墟被砍头的牺牲者
而西安客省庄二期文化墓葬中，也存在很多乱葬坑，还发现跪着与狗埋葬在一起的人骨架。
以此推断，炎黄大战和黄蚩大战应该确实存在，并非虚言。
黄帝和蚩尤无疑是部落联盟的军事首领，后来到了尧舜禹时期，军事首领制还依然存在。大禹就是著名的军事首领，他带领军队伐灭了三苗。
“帝曰：“咨！禹，惟时有苗弗率，汝徂征。。。禹乃会群后。。。七旬，有苗格。”《尚书 大禹谟》
而尧舜时期，经常召开的御前会议，就是军事民主制中的贵族议事会议。
“帝曰：“咨！四岳，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佥曰：“於，鲧哉！”《尚书尧典》
这里的帝就是帝尧，他在议事会议中向四岳（大首领）咨询，谁能带领部众治水。四岳都推荐大禹之父鲧。
大禹治水
好了，军事民主制三大要素中的军事首领，贵族议事会都找到了，可是民众大会是不是存在呢？如果不存在的话，民主二字从何说起？
还好，《尚书》中还保留了商汤伐夏时期的战争誓言《汤誓》。以下是《汤誓》全文：
“王曰：“格尔众庶，悉听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今尔有众，汝曰：‘我后不恤我众，舍我穑事，而割正夏。’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今汝其曰：‘夏罪其如台。’夏王率遏众力，率割夏邑。有众率怠弗协，曰：‘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夏德若兹，今朕必往。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尔无不信，朕不食言。尔不从誓言，予则孥戮汝，罔有攸赦。”《尚书 汤誓》
《尚书汤誓》揭露的军事民主制
《汤誓》说的什么意思呢？我来讲一下。
王就是商汤，此时他已经称王，和夏王同级。
格尔众庶，众和庶的身份不同，众人贵，应该是商汤的宗族，庶人贱，指的是其他依附商汤的氏族民众。
台小子是商汤的自称，谦称。朕，予一人都是商汤自称。
穑事即稼穑，指农业生产。
我后，我们大王，指商汤。
孥，指妻子儿女。
商汤王召开民众大会，说到：“不分贵贱等级，大家都听我说。并非我要作乱，而是夏国有罪，老天爷命令我去灭了它！我听有人说，“我们的大王（汤）不体恤我们，不好好种庄稼，而要去讨伐夏国。夏国有什么罪？”我跟你们讲，有夏氏有罪，我敬畏上天之命，不敢不征伐它。夏王为人轻率，滥用民力，随意分割众人的土地，人民消极怠工不予协助，说：夏桀你这个太阳，何时才灭亡？夏王品德如此差，我一定要去征伐他。你们助我完成上天之罚，我就大赏你们。你们不从誓言听命于我，我就杀你全家，一个都不赦免。”
这篇战争誓言，并不是后世那种讲法。周武王伐纣时，《牧誓》是武王率领戎车三百乘，虎贲三百人到了牧野，即将开战之时的激励士兵的话。而《汤誓》记载的则是商汤伐夏之前召开民众大会的会议记录。
商汤的众人对商汤伐夏之事颇有微词（大部分人想安心种庄稼，不愿意打仗），商汤还得假上帝之命并指出夏王的三大罪状，并且许诺给大家好处，恩威并施才行。在召开大会之前，他一定还跟元老们商量过。
而夏国那边，夏王使用民力被众人抱怨，分割土地被众人抱怨，不止抱怨，还受到了众人消极怠工的对待和“你去死吧，你怎么不快点死”的诅咒！
郑州商代城墙
看过电视剧《大秦帝国》的朋友，应该还记得秦国的老公族如何阻挠秦公对魏国合议的桥段。
秦公被迫以自己的封地去换取老公族的土地割让给魏国求和。表明秦公对于已经分配给公族的土地是无权处置的。这其实，就是上古时代军事民主制残余的表现。
所以，直到夏朝晚期，商汤灭夏之前，军事民主制度在先商古国一直存在。
后来，盘庚迁都也受到了老公族的阻挠，也是开会和大家商量，恩威并用，才迁都成功。军事民主制一直存在于五帝到夏末的我国古代社会，应该是没有疑义的。
和古希腊罗马的英雄时代不同的是，我国自古以来，就强调中央王朝大一统，强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古希腊则一直为小国林立的城邦制。
希腊雅典帕台农神庙
但事实上，从黄帝起兵征伐开始，到他伐灭蚩尤兄弟八十一部落联盟为止，轩辕黄帝一直是部落联盟的军事首领。而被尊称为黄帝，则代表他取得了平时的权力，成为了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王者。
后世的尧舜禹时期，其实一直沿用黄帝时期的军事民主制度。在对外讨伐三苗的战争中，虽然没有从《尚书》中表现民众大会的情形，却肯定召开过贵族议事会议，选取大禹为军事首长。
大禹之子夏启后来夺取帝位，靠的就是大禹在军事行动中取得的威信、地位和人脉。军事民主制是人类从原始社会进化到阶级社会的必然阶段。西方有，中国也有过。
搞清楚这一点，对研究者看清五帝到夏商时期的真实历史，颇有助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