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六年,举国范围内文字狱由高潮已开始呈现低落的趋势,可是不料近畿直隶地方却平地起雷,发生了一令人十分费解的文字大狱一一尹嘉铨著书案。
这一年的三月间,乾隆帝巡幸五台山,在回京的路上,驻跸河北保定。退休家居的原任大理寺卿尹嘉铨趁机递折为他的父亲尹会一请谥,同时请皇帝准许尹会一从祀文庙。尹嘉铨无论如何想不到,此举竟给他带来了杀身大祸。
尹会一又是怎样一个人呢?他籍隶直隶博野县,乾隆初年任河南巡抚,官声尚好。他又是雍乾之际有名讲道学的人,曾写过不少论述天理性命的著作。此人特别以纯孝著称,做官的时候凡有善政,必定归美于母亲;回乡家居,搞一些设义仓、置义田、兴义学之类的慈善事业,也要说是母亲的授意。其母去世的时候,尹会一已经五十多岁了,仍然头枕土块,躺在席子上睡觉,严格遵守所谓“寝苫枕块”的居丧古礼,人们对此举非常感动。这个老夫子平常最敬服的是康熙朝的汤斌,认为他不愧为本朝道学第一人。出于对汤斌的仰慕,尹会一抚豫时曾题请汤斌从祀文庙,可惜经廷议被驳回,但尹会一为此进一步抬高了身价,当时人都认为他与康熙朝三位讲道学的名臣一一陆陇其、汤斌和张伯行不相上下。这样一来,就有好事者模仿孔子的弟子颜回、曾参、子思、孟轲的“四子”之称,把陆、汤、张、尹合称本朝“四子"。
尹嘉铨从小生活在这样一个道学家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也开始习起道学来。长大后步入仕途,更以承接道统为己任,得意时甚至宣称自己是孟子后身,直接孔子真传。他举人出身,任过山东、山西、甘肃等省的司、道等官,后来内调为大理寺卿,官正三品,居九卿之列。但为时不久,即以年老休致。尹嘉铨在仕宦生涯中没有什么发展,恰恰在于他总是不忘大讲其道学,而当时讲道学并不符合“圣意”,有悖于时代的朝流。只是这个迂腐夫子吃不透时势之所趋,退休还乡之后仍一味醉心于作个道学家。这次借乾降帝翠华西幸,车驾路经故乡,便恭恭敬敬缮具两件奏折,让他第三子候选教谕尹绍淳送到保定皇帝的行在。
三月十八日乾隆帝先看了他的第一件奏折。尹嘉铨奏称,家父生前孝行感人,曾蒙皇上赐诗夸奖,现已故去三十多年,请照乾隆元年特谥陆陇其“清献”二字之例,按御制诗内字样,也赐家父一谥。尹嘉铨的意思是,为父请谥,事成则博孝子之名,即便不准,也不会因此而得罪。这点私心岂能瞒得过乾隆帝,他平常对道学家的好名就颇不以为然,至于“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假道学更是嗤之以鼻。
尹嘉铨这个人也早就领教过了,乾隆帝还记得他当山东藩司时曾当面讨赏孔雀花翎,说没有翎子无脸回家见妻子。乾隆帝当时就对此人十分厌恶,终究也没赏给他孔雀翎。但假道学毕竟未便通明,乾隆帝就作他妄求谥典的文章。大臣死后是否赐谥,赐什么字为谥,是一件十分郑重的大事,因为它关乎死去大臣一生应作什么样的评价。因此特由内阁议定撰拟,皇帝亲自圈定。如果都学尹嘉铨为博取孝名而请谥,那还成何政体?想到这里,乾隆帝提起笔在尹嘉铨奏折折尾批谕:“与谥乃国家定典,岂可妄求?此奏本当交部治罪,念汝为父私情,姑免之。若再不安分家居,汝罪不可逭矣!”
没想到尹嘉铨还有一折!这个折子先从本朝陆陇其一人从祀文庙说起,然后引出家父生前曾有汤斌也应从祀的心愿,到结尾才点明,不仅汤斌,而且范文程、李光地、顾八代、张伯行也都在汤斌之亚,还有家父尹会一,也统通应请准一并从祀孔庙。乾隆帝读到这里,终于怒不可遏了,在尹折上奋笔疾书:“竟大肆狂吠,不可恕矣!”
当天乾隆帝即召见军机大臣等,将经硃批的尹嘉铨的两个折子发给他们传阅,同时作了如下的指示:立即革去尹嘉铨顶戴,锁拿解京,交刑部治罪,查抄其博野原籍财物,以及在京城家产。乾隆帝特别交代:查抄时资产物件尚在其次,如有狂妄字迹、诗册及书信等务须留心搜检,据实奏出。
军机大臣面承旨意后立即办理。首先传谕直隶总督袁守侗派出臬司郎若伊等前往博野逮捕尹嘉铨,办理查抄事宜,其次拟写两通上谕:其一“明发”,通过内阁传谕中外将尹嘉铨治罪的原由;其二“廷寄”是命令在京大学士英廉“即速亲往严密查抄”尹嘉铨在京家产。两件旨稿经乾隆帝亲自核准后,一件发交内阁,一件由兵部封发,并作为“日行六百里”的急件,星夜驰送京城。
三月二十日天还未亮,大学士英廉便奉到行在军机处寄来的谕旨。按照旨意,他把书籍信件作为査抄的重点。从二十日到二十二日用了两天时间在尹家各屋中共查出书三百十一套、散书一千五百三十九本、未装订书籍一柜、书板一千二百块,以及书信一包共一百一十三封。将这么多的书信集中到一间大室之中,专派两名“曾查办过书籍之事”的翰林逐细搜检其中的“狂妄字迹”。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朝臣心里都明白,尹嘉铨之罪绝不仅止于妄求谥典及从祀了。
乾隆四十六年四月十七日,大学士、九卿等在反复审讯后,奏请将尹嘉铨按照大逆律凌迟处死,亲属照律连坐。理由是他“妄比大贤,托名讲学,谬多著述,以图欺世盗名,又复妄列名臣,颠倒是非,隐启朋党之渐,甚至僭妄称“古稀老人”,种种狂悖不法,实堪切齿”。乾隆帝命加恩免其凌迟,改为绞立决,亲属一并加恩免其连坐。同时命各省查缴销毁尹嘉铨著述或编辑的著作共82种,他在各地的碑崖石刻及拓本也一律铲削磨毁。各省部查缴尹嘉铨文字作品的工作,从乾隆四十六年三月起,到当年十二月才基本结束
平心而论,尹嘉铨虽然不免有些假道学,但总算是当时一个肯于思考的人,至少在对雍、乾二帝的反朋党,对本朝名臣的评价等敏感的政治问题上,与乾隆帝有不同的认识。这本来属于统治阶级内部正常的意见分歧,乾隆帝却动用暴力手段加以无情的压制,从肉体上残忍地消灭尹嘉铨,以为“天下盗窃虚名,妄生异议者戒”。尹嘉铨的不幸结局不在于他道学不够纯正,而是他还没完全学会作一个服服贴贴、浑浑噩噩的奴才。如果他早生一百年,即在康熙年代,或晚生一百年,即在咸丰、同治年代,都有可能成为受人尊敬的道学名臣大家。可惜他生不逢时,又不识时局,结果以一个悲剧式人物留在了大清王朝文字狱的史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