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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以军:女作家之死

2020-11-11新闻64

我们在这样的年纪,年轻时难免遇到力量、心智远较你强大的长辈,收你、用你,然后不可测地在某种颠倒错乱,让你感到羞辱;很多时刻你是像那女孩一样,自我感崩毁,像被琥珀包住的死虫。

年轻的女作家自杀了,造成颇大风波,主要是小说内容,扯出当年补习班的老师对未成年少女之诱奸,且并非师生恋之层次,而是把许多这样的女孩当作性爱的玩具。

女作家可能是这些受害少女中,唯一一个,能在多年后,将那暗室里,扭曲变态,老师掌握了不对等的权力与语言能力,这些少女内在像受孕般的伤害、自我感混乱、无法对等辩证的暴力,有能力全景返回勘探,像举着烛火在恶灵古堡的回旋阶梯,重绘出那个毁掉她们雏幼之翅的秘境。

林奕含

我最初读这部小说时,就是觉得是个天才小孩造出的内在曼陀罗世界,不同女孩的伤害像齿轮细细衔接,但完全没有想到是作者自己从绝望之境走出的心灵肉搏。当时出版社曾脸书私信问我,可否和这年轻作者对谈,我因身体状况不佳,没有答应。

这阵子的失眠之夜,这件事缠困着我,一种心情是不切实际的遗憾,甚至是愧疚,像细细的藤茎在心底攀爬。如果在那之前,有机会跟那孩子见面,以长辈的身份说:“就算你是借贷,请给自己再活十年,那时你眼中所见,绝对远不止于此。”

这种深沉的可惜、无力之感,在我年轻时,同辈小说家邱妙津、黄国峻、袁哲生之自杀,几年、几十年过去了,仍会像个黑洞破开在胸中。不只我,每遇同辈友人说起,某某自杀前两天还打电话给他,当时没有察觉或想象他会摁掉自己生命的按钮,这种遗憾无论时光过去多久,都无法抹去,像是在高空用双手抓住的特技,结果自己失手让对方摔落下去。

前些天遇到好友阿运,她说她甚至和这个女孩喝咖啡聊过,她非常喜欢这孩子,她说了一句话让我非常震动:“我当时内心想,我要承接这个孩子。”但也还是猝不及防,最后她仍走上了孤独恐怖之境。

另一种情感,是被这石头掷入池中扩散的涟漪,我们在这样的年纪,年轻时难免遇到力量、心智远较你强大的长辈,收你、用你,然后不可测地在某种颠倒错乱,让你感到羞辱;很多时刻你是像那女孩一样,自我感崩毁,像被琥珀包住的死虫。

你不知道你(灵魂)其实已被强暴了。那样的伤害无处不在,校园课室、办公室,某个领域或小圈圈,或现在的网络。比较幸运的是,你能在极长的时光中,持续辩问,一点一点摸索自己的好,自己的珍贵,把自己重新拼凑回来。但这其实像佛经中说的唯识:我也曾经听不同的女孩,说她们成长的伤害故事,但在另一情境移转下,我看到她们扮演了施暴者。

我年轻时读川端康成的《睡美人》,为之目眩神迷,或听哥们儿说起昆德拉式的猎艳,耽美的碳爆光焰,和补习班老师向课室少女伸出魔爪,一纸之隔。但这个文明中,常又有仁慈与美善。

女孩在生前最后一次采访中说道:“文学是一种巧言令色的技艺吗?”我想跟她说,是的,如果你这次活下来,我也没法跟你确证,当你出下一本书、再下一本书、再下下一本书,人类如此脆弱,展演着大千世界那么繁复隐秘的恶,像各种精神疾病的发明,它们像玉器中的沁色和包浆,它好像就是要纯洁美丽的那个什么,和这些扭缠搏斗,你有能力将那无以名状的旋转、明暗错驳,或无人知晓的爆炸与塌陷,通过你的观测仪像发现一颗超新星那般,观测到它,将之命名。这是多么珍贵且艰难之事。它的艰难之处,在于这个和这样的隐秘之恶要形成探勘,那是必须内在建构出只有文学才能磨出的光学仪器,而非法律或如今媒体、民代爆料,揪出魔头斩杀之的祭仪。

女孩在采访中提到集中营,而现代性之大屠杀。纳粹屠犹之恐怖感,乃其灵感得自自动化运转之牲畜屠宰场,集体运送、集体一贯化宰杀。除了杀戮,那正是对对方个性、存在之独特性、独一无二的内在感受之抹杀。补习班老师在这个故事中,让人感到一种灵魂内在的恶,乃在于他站在补习班课室空间,挑选这些房思琪,同样有一种个体性被泯灭的现代性输送带印象。

我年轻时非常喜欢艾丽丝·默多克的《大海,大海》,还有毛姆的《魔法师》,它们都是改写自莎翁的《暴风雨》,讲一个拥有强大魔力,智商、品位极高的老人,用独裁的爱的暴力,控制故事中的年轻人;年轻人如何学习这种穿过那伸进你内里之手,仍相信爱与自由。但我是到了五十岁,才稍感到自己强壮,不容易被伤害,被外境所迷乱。

女孩自杀这个事件,好像把我这个“在活着的时光中让自己成为一块沁色的玉”的想法敲碎,让我彷徨、困惑、心痛,像人类终究是在漫漫长夜里漂流,没有一样过往累积的支架结构,可以抵挡某一颗陨石撞击的毁灭;我们仍能完好地在时空中运转,纯然是运气。

本文节选自

《纯真的担忧》

作者:骆以军

出版社:河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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