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生死救援
谭斌(左一)指导驾驶员如何有效规避障碍。余浩宇/摄
谭斌在“黄草岭英雄连”雕塑前为战士们讲述英雄故事。杨洺泷/摄
谭斌(中)参加抗洪抢险任务。毛宏伟/摄
谭斌(左三)和战友们聊天谈心。余浩宇/摄
深秋时节,东海沿岸某综合训练场上炮声隆隆,尘土飞扬,陆军第72集团军某合成旅一场装甲步兵综合射击演练正在紧张进行。
炮火硝烟中,数十辆战车呈战斗队形高速驰骋,交错进退。四级军士长谭斌坐在两栖步战车驾驶室里,熟练操纵装甲战车快速逼近“敌”阵地……
一年前,同样是一场演练中,谭斌在满是惊涛骇浪的大海上冒着生命危险勇救战车,荣立一等功。
“若以小利计,何必披征衣。”这是谭斌写在日记本扉页上的一句话。从军多年,他的微信签名一直没变过:“愿以吾辈之青春护卫盛世之中华。”
“作为一名登陆兵,和战车一起战斗是我的信念。如果再来一次,我还会义无反顾。”他说。
一
2019年7月31日,东海某海域狂风大作,恶浪滔天,一场大规模跨昼夜两栖登陆实兵对抗演习正在进行。
登陆舰船舱打开,数辆两栖战车驶入海中,趁着夜色向岸滩发起冲锋。早上7点左右,一条态势信息传回指挥所:“2104车在距岸10多公里处失去动力,开始渗水……”
救援迅速展开,作为一名有着10多年驾驶经验的装甲驾驶员兼技师、首席教练员,四级军士长谭斌与几名战友跳上救援船,飞速驶向遇险的两栖步战车。
8点30分左右,救援船抵达战车所在水域。此前,牵引船已三次实施拖救,都因海上风浪太大失败了。战车车组人员已全部撤出,只有车长栾公博留守在战车上,他已做好了沉车的准备。
救援船靠近,谭斌看到2104号两栖步战车车身前倾,车头已经没入水中。他凭经验判断,如果不立即实施救援,战车1小时左右就可能沉没。
“科长,让我去吧!”望着随海浪起伏不定的战车,谭斌向同船的旅装备管理科科长莫海幸请求登车维修。
“你怎么过去?”莫海幸问他。
“游过去。”谭斌简单地回答,“只要车没沉,就有机会。”
他一边说着,一边脱下鞋袜,穿上救生衣。莫海幸还想再叮嘱两句,谭斌已经纵身一跃,一头扎进海浪里。
天边的晨曦被阴云遮盖住,海上一片波涛汹涌。在谭斌的记忆里,那是他从事海上驾驶11年来,第一次遇到如此危险的极限海况。3米高的海浪随时能把人吞没,30米的距离,谭斌游了整整15分钟。
“怎么可能不害怕,但如果眼睁睁看着这辆车在我眼前沉掉了,那将是我整个军旅生涯最无法接受的事。”时隔1年后,谭斌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说,“和平年代我们都不敢上,真要打仗了,谁上呢?”
二
谭斌浑身淌着水爬上了2104号两栖步战车。海水涌上来,一下就没过了脚踝。“必须立即检查设备通电状况,重启排水泵。”他向驾驶舱爬去,但车窗已经被锁死,只能从车顶钻进去。
“那样太危险了,开启舱门时如果海水涌入,驾驶室里的人根本没有逃生机会。”栾公博说。当时他在风浪中大喊着提醒谭斌,但这名老兵义无反顾的架势最终让他妥协了。
汹涌的海浪一次次拍打在车身上,带着战车起起落落。又一个浪头刚过,谭斌抓住间隙跳进战车驾驶室。狭小的舱室里,他看到,背囊散落一地,呕吐物到处都是,海水正在不断渗进来。
手动紧固百叶窗加强密封、检查车内控制系统、更换控制盒保险丝……谭斌在脑海中迅速规划好了抢救方案。一系列操作后,两栖步战车排水泵终于发出“嗡嗡”的运转声,战车开始排水了。
此时天已大亮,战车距离岸边10海里。在这样的海况下,从岸上营区派人来抢修需要2-3小时才能抵达,而战车能否坚持到那时尚未可知,此时战车在极限海况下如同一片树叶左摇右晃,随时有沉没的危险。“等不及了。”谭斌咬了咬牙,决定“自己来”。
经过半小时的检查,谭斌判断可能是离合器发生故障。他尝试恢复动力,而在大风浪中,这是一个几乎等同于“自杀”的行为。
“当时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成功,要么一头扎进海底。”如今,谭斌平静地讲述着当时的紧张情形。
时间在不断流逝,生死已被谭斌抛诸脑后。为了防止用力过猛,战车蹿进海里,谭斌挂挡把方向改为后退,又升起车头的挡浪板,以增加受力面。他一次次尝试启动水上模式,前进、后退……四五次后,战车“狂躁起来”,开始剧烈晃动。
栾公博当时正站在舱外的指挥位置。战车在风中摇摆不定,海浪一次次拍上来,他必须紧贴车身才不至于被甩下去。正在这时,2104号战车忽然猛地往前一蹿,渐渐平静下来。
栾公博心中一喜,立刻意识到,这是成功了!他兴奋地跑向驾驶舱,猛拍舱门。谭斌坐在驾驶员位置上大汗淋漓,紧张地回头,看到栾公博在发动机运转声中做着夸张的口型:“有动力了,有动力了!”
三
战车行驶趋于稳定,但由于动力输出过大、电路短路等原因,驾驶舱内开始冒出有毒废气。谭斌被呛得眼泪直流,电台仍在滋滋作响,演习还在紧张进行,谭斌在驾驶室里可以清晰地听到连长下达命令指挥全连抢滩登陆的声音。
“你回去,请求恢复战斗!”谭斌向舱门外摆手,作了个极其大胆的决定。
“驾驶战车从正面登陆,和只是为了靠岸,意义是绝对不一样的。”谭斌解释说,“抢修战车,为的不只是保住一辆车,更重要的是保住战斗力,加入战斗!”
“浓烟里这么久都待了,我不差这一会儿。”驾驶室里,谭斌对栾公博大声说,他仿佛忘记了自己正置身有毒废气中。很快,陆地指挥所收到了来自栾公博的请求:“报告!2104号车请求重回战斗!”
指挥所为2104号车打出信号弹,但由于天气恶劣加上距离遥远,栾公博只看到了最后两发。升起的挡浪板则彻底挡住了谭斌的视线,他只能依靠栾公博的指挥口令修正航向。
此时,驾驶舱内温度不断升高,已经接近50摄氏度。呕吐物散发出阵阵恶臭,谭斌用湿布捂住口鼻,强撑着保持清醒。
“坚持,再坚持一下就到了。”一路上,谭斌无数次暗暗给自己打气。
中午12点45分,距离岸边越来越近,海浪渐渐平静,阳光洒在海滩上,2104号战车乘风破浪,终于一跃冲出海面,驶入岸边一片树林中的隐蔽阵地。
谭斌感到整个车身剧烈震了一下,接着就是完全不同于海浪中的“扎实触感”。他能真实感觉到履带与地面的撞击。巨大的晃动之后,战车停在原地,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我的任务完成了。”谭斌这样想着,一直紧绷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
谭斌晕倒在方向盘上。他听到有人打开舱门,呼喊自己的名字,但体力耗尽的他已经没有力气回应了。昏迷的前一刻,谭斌只感到巨大的满足:“没事了,我总算把车带回来了”。
四
栾公博至今清晰地记得,当他看到海浪中,是谭斌登上了战车时,“心里一下子有底了,有他在就觉得有希望了”。
“他就是带着我们开战车的老大哥。如果说谁有本事把战车救回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栾公博说。
事实上,早在2009年谭斌便与两栖战车结缘。那时,谭斌所在的连队换装某新型两栖步战车,需要提前挑选1名驾驶员去厂家学习。得知消息后,谭斌主动请缨,并立下了军令状:不学成,不归队!
3个月的集训学习后,谭斌的课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教辅材料被翻得卷起边角。结业考核中,这个只有中专学历的毛头小子,取得了综合排名第一的好成绩。
2017年,旅防空营配发新装备,急需骨干人才带教驾驶员,谭斌再次请缨。3年过去了,全旅90%以上的装甲驾驶员都是他带出的徒弟。
驾驶员师涛是旅里第一批换装调岗的,在他眼里,谭斌“严格,细致,是不折不扣的‘铁甲教头’”。
师涛记得,刚开始学习驾驶不久,一次训练结束后,谭斌带着徒弟们在车场保养车。一辆车的排气扇被废气喷黑,谭斌便带头反复擦拭。
“天都黑了,明天再擦不行吗?”师涛抱怨说。谭斌却严肃地反驳:“不行,故障不能过夜!”
去年1月,谭斌带着几名战友上山开展驾驶训练。那天刚下完雨,山风寒冷,有人建议暖和了再去,谭斌却说,“要让装备适应各种环境,才能在任何时候都不怕打仗”。
他们一直训练到黄昏。准备返程时,一辆战车的履带突发故障,无法行进。谭斌让徒弟们在旁边观看,他自己则挽起袖子,一点点仔细检查维修。师涛记得,这期间连长几次打来电话,提议留一人看车,其他人先下山,谭斌都拒绝了。
“装备就是战友,决不能丢下、留下故障。”谭斌不止一次这么说。那一次,他们在山上一直修到将近晚上9点,直至所有零件都检查无误,才返程下山。
而师涛看到,谭斌的手早已被冷风冻裂了。
“如果是在战场上,任何一点小问题都可能影响成败,所以训练中也不能忽视。”谭斌常常这样叮嘱。为了帮助战友掌握水上驾驶知识,他根据自己10多年的经验,编写了一部《水上驾驶训练指导手册》,涉及装备性能特点、组织指挥、特情处置等多方面内容,在旅里沿用至今。
成功救援战车后,谭斌也曾坦然承认,“虽然经验丰富,处置过很多险情,但海上大风浪中救战车还是第一次。没有任何一个环节是有把握的,全靠尝试。”
那么,为什么能成功?
“凭胆气。”这位“铁教头”笑着说,“这么多年来,我没有抛弃过一辆战车,一个战友。”
五
昏迷的谭斌很快被送往中国人民解放军联勤保障部队第909医院,他勇救战车的故事在战友中不胫而走。尽管很多人没能看到那惊险的一幕,但对于谭斌处置险情的身影却并不陌生。
去年4月,旅里组织江面驾驶训练,一辆两栖装甲车忽然失去动力,随江水向下游飘去。
担任“总教头”的谭斌第一个跳上了救援冲锋舟。当时正下着倾盆大雨,江面水流湍急,牵引绳连抛几次都挂不上。谭斌将牵引绳系在腰间,直接跳入水中,向战车游去。
冰冷的江水中,谭斌挂好绳索,又立刻返程,指挥拖救。两个小时后,战车成功拖救上岸,而谭斌已冻得嘴唇发紫,浑身发抖。
2012年的一次海训,谭斌指挥战车下平板作业,不慎从两米高的拖车连接轴上摔下来。担心耽误演习进度,谭斌咬牙坚持着没有去医院诊治,只是往受伤的右脚上擦了些红花油。一个月后,演习结束,谭斌去医院检查,被诊断为右脚背趾骨骨折。
“训练就是打仗,哪能没危险?”尽管因为错过了治疗时机,造成畸形愈合,但谭斌并不在意。“到了战场上,能因为受点小伤就撤退吗?军人要的是胜利。”他理所当然地说。
在909医院的检查治疗中,医生发现谭斌后背有两片淤青。谭斌仔细回想,才想起是登战车时海浪拍来,把他撞向舱门外的两个铁钩。“但当时没什么感觉,脑子里只有救车。”
比起记住自己身上的伤疤,谭斌更在意的是战车的“伤”。治疗恢复后,谭斌返回营区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车场,寻找2104号车。
伤痕累累的战车安静地停放在车库里,仍能隐约看到被海浪冲刷的痕迹。谭斌围着它缓缓转了两圈,把手放上去,“能感觉到每一寸铁皮都是有温度的”。
后来,谭斌又几次详细检查2104号车。他将这一次的救援经验与维修中发现的问题,写成报告分送给战友和厂家。这辆战车也和谭斌的报告一起,成为后续装备改进研究的重要参考。
出院回到营区那天,在冒着生命危险救援的2104号战车前,谭斌静静站了很久,看着它,就像看到了自己的生死兄弟。
“是我救了他,也是他救了我。”谭斌说。
事后,妻子曾向谭斌抱怨:“你有没有想过回不来,见不到我们怎么办?”
谭斌沉默了半天,最后只有淡淡的一句话:“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郑天然 通讯员 王胜强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