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画像（明，檀香山艺术博物馆馆藏）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苏东坡用这首《江城子》痛哭结发妻子王弗的时候，王弗去世已有十年，遗骨葬在四川眉山。她的坟，跟苏东坡母亲的坟离得很近。
那时候苏东坡在哪儿呢？在密州当知州，密州就是现在的山东省诸城市。而在当时跟苏东坡一起过生活的，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同时也是王弗的堂妹。
妻子死了，老公再娶，或者老公死了，妻子再嫁，这是人之常情。姐姐不幸去世，姐夫从姐姐家族里再选一个妹妹来填房，这也是古代中国比较常见的婚姻习俗，为的是保证男女双方两个家族的婚姻关系存续下去。今天看起来，这种风俗有些奇怪，但在古代却被认为是理所当然。所以说，苏东坡在王弗死后再婚，并且将王弗的堂妹作为再婚对象，是完全没有任何问题的。
但我们不妨给苏东坡制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就是，假如王弗身体健康，假如她没有过早离开苏东坡，苏东坡还会再婚吗？
我自己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苏东坡绝对不会再娶一个老婆，但他很有可能会纳妾，因为当时绝大多数士大夫都纳了妾，纳妾几乎已经成了当时官员的标配。
苏东坡的父亲苏洵，一辈子没有考中进士，通过别人反复推荐，最终才当上一个九品小官，但他却一连娶了两个小妾，苏东坡的弟弟苏辙就是其中一个小妾生的。
苏东坡的老师欧阳修，先后娶过三个妻子，至少还有两个小妾。
苏东坡的门生秦少游，19岁那年娶妻徐氏，名叫徐文美；45岁那年，他又娶妾边氏，名叫边朝华。秦少游娶妾的时候，妻子徐氏不但健在，而且还给他生了一儿一女。
苏东坡另一个门生黄庭坚，先后娶过两个妻子：先娶妻孙氏，婚后两年，孙氏病逝，又娶妻谢氏，但在六年以后，谢氏也病逝了。大约在40岁到50岁之间，黄庭坚娶了一个小妾，这个小妾为他生下一个儿子，据说那也是黄庭坚唯一的儿子。
古代国人最重传宗接代，讲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黄庭坚两任妻子均无子嗣，再娶一个妾传承香火，也算无可厚非。但黄庭坚并不仅仅是娶妾而已，他还携妓吃花酒——早年在京城做官，曾经与宗室子弟鬼混，在一座寺庙里租房寻欢，命青楼女子相陪，并且因此被朝中官员弹劾。
在这方面，秦少游的作风比黄庭坚有过之而无不及。秦少游第二次进京赶考，还不忘寻访青楼，与友人写诗：“平康何处是？十里带垂杨。”意思是问朋友红灯区在哪里。朋友回赠了一句：“小子又贱相发矣！”你这小子又开始犯贱了啊！后来考中进士，连续被苏东坡举荐，得以在国史院任职，公务之余，在风月场所流连忘返，还与京城名妓李师师打得火热。当时他发妻徐氏在哪儿呢？仍在高邮老家辛苦耕作，奉养秦少游的老母。
宋朝文献《萍州可谈》里有记载：“近岁贵人，务以声色为得意。”意思就是说那些士大夫都很好色，都追求妻妾成群的奢靡生活。这话一点儿也不夸张，宋朝所有知名文人当中，一生坚持不纳妾的恐怕只有王安石和司马光这两位，别的像范仲淹、欧阳修、曾巩、辛弃疾、文天祥……都有小妾。辛弃疾尤其典型，在他诗词当中，光是提到名字的小妾就有六个。
你可能会说，苏东坡跟这些人不一样，他对王弗是真爱，不可能一边爱王弗，一边娶小妾。确实，苏东坡对王弗确实有很深的感情，这一点从他诗词和书信中就能看出来。苏东坡写过不少悼念王弗的作品，除了那首传唱千古的《江城子》，还有一首不太知名的五言长诗，我摘其中几句，给你念念：
东阡在何处？寒食江头路。
哀哉魏城君，宿草荒新墓。
临分亦泫然，不为穷途泣。
东阡时一到，莫遣牛羊入。
东去的阡陌位于何处？寒食时节，我走上江边的小路。可怜我那故去的妻子啊，荒草布满她的坟墓。我今天送一个朋友去往眉山，请他替我到妻子的坟前探望，别让吃草的牛羊自由出入。
王弗有一个哥哥，名叫王道矩，与苏东坡只是泛泛之交。自从王弗去世以后，苏东坡却与王道矩频繁通信长达十几年。只要是王道矩请求帮忙的事，苏东坡都会全力以赴。我们也许可以猜到苏东坡的微妙心理——他太爱王弗，可是王弗没了，他只能从王弗的哥哥身上找到一丝慰藉。他竭尽全力为王道矩这个大舅哥帮忙的时候，心里一定是幸福的，因为通过大舅哥这个纽带，他与阴阳相隔的妻子呼吸相通。
那么问题又来了：既然苏东坡这样爱王弗，他怎么还会娶妾呢？
刚才说过，娶妾是宋朝上层社会的风尚，是宋朝士大夫的普遍行为。古代中国是男权社会，妻妾成群并不会受到道德上的批判和法律上的惩罚，而且宋朝官员俸禄优厚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大多数官员都不差钱，具备娶妾的经济实力。
以苏东坡为例，他在密州写《江城子》悼念王弗的时候，每年可以领到360贯铜钱的基本工资，外加1500亩耕地的田租收入，另外还有朝廷赏赐的丝绸、布匹和各种补贴。而娶一个小妾能花多少钱呢？宋朝文献《萍州可谈》仍有记载：“京师买妾，每五千钱一个，美者售钱三十五千。”在京城买一个小妾，平均只花5贯铜钱，颜值上乘的小妾也只需要35贯铜钱。苏东坡一年基本工资就有360贯，娶10个小妾也花不完。你不能光听苏东坡在诗词里哭穷，说什么知州也吃野菜救急。实际上，宋朝诗人流行哭穷，因为清贫的生活更适合入诗，远比“朱门牛肉臭”高雅。
苏东坡有没有娶妾呢？他当然娶了。流放黄州以前，苏东坡已经有三个小妾，她们的名字分别是：采菱、拾翠和朝云。你肯定熟悉朝云这个名字，因为朝云陪苏东坡走到了最后。
现在让我们回到苏东坡在密州梦见王弗的那个晚上。那时苏东坡与王弗的堂妹是夫妻，而朝云也已经到了苏东坡府上。但在那个晚上，苏东坡心里应该只有王弗一个人。这一点儿也不奇怪，你要知道，男人心中永远住着一个女人，一个他从未得到或者曾经失去的女人。
文并供图/李开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