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书法还是“书如其人”,如果放弃了书法背后个人的修炼,那书法就没有内核了。
2020年 4月 8日,上海金桥碧云美术馆在开馆一年之后,举办了一场名为“随意的书法—晚清以来名家书法展”的展览。每一个展览都有各自的灵魂,从未齐聚在一起的艺术品,如今汇集在一起,肯定会给我们带来新景观。那么,我们能从这个展览看到什么呢?
书法在晚清以来,面临两个显著的大变局,其一是书法逐步退出实用领域,其二是摄影、印刷术的发展,使得传世名品可以化身千万,这两个变化,一进一退,转变了书法环境,也促使书法走上了一条与王羲之以来有点不一样的道路。
今天,我们有机会借助这个展览,占据推迟了150多年的观察点,可以看到一些前人未曾见到的情况,由此可以发现晚清以来书法的真实流向。
“随意的书法”展中仅展出三天的展品:吴湖帆《全芳备祖词钞》
(供图:金桥碧云美术馆)
最大的变化其实来自于实用性的丧失。
实用性对书法至少有两重约束,第一,就是日常人们写小字为主,这使得古代笔法被自然保存下来,笔法的秘密都在小字、小毛笔的自然变化中,没有人在大字中可以展示古典笔法,大字的转折已经超越毛笔自然弹性的范围,不可能自然做到,只能强力为之,这与自然导致的变化,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第二,就是必须可辨识。过去,你写的字不容易辨认,那你就白写了。这导致人们的普遍风格是平正为主,不容易写出极端的字体。这种风气走到极端就是馆阁体,但是馆阁体中也有一些有胆识的人,走出了新道路,譬如说翁同龢。
实用性丧失之后,上述两重约束就失效了,直接的影响,就是在学习书法之初就开始写大字。熟悉书法的人都知道,古代大书法家一般是不写大字的,因为大字的难度远甚于小字,古代特别能写大字的人都是被特别夸奖的,譬如说米芾。一些大书法家的大字技术含量很低,水平远低于他自己的小字,譬如说赵子昂。到了明代中期,大多数书法家才有能力写中等的立轴,晚明时期,大量书法家才知道写大字立轴书法,要完全换一个笔法。现在的书法领域,学习书法的新人,一上手就用大的毛笔写大字,只有很内行的人才写小字,这与古代日常情况完全相反。
“随意的书法”展厅现场
与此同时,每一个人的写字风格,失去平正的要求,开始着意追求风格。这是出于艺术评论的影响,似乎风格与个性才是书法成名成家的要诀,其实,共性才是保证你处于第一梯队的关键。“随意的书法”展览中,很多书法家生前是互相熟悉的,譬如说,何绍基与翁同龢是认识的,沈曾植与康有为是熟悉的,林散之与高二适是朋友,但是他们互相之间的风格并非是他们都成为大书法家的要素,当时他们还有很多共同的朋友,也都有书法风格,但是都没有在书法上出大名。让他们成为大书法家的关键点,还是他们的书法与古代正宗法书之间的共性,而不是他们自身的风格与个性。
“随意的书法”展厅现场
丧失了实用约束的书法,类似于失去跑道的运动员,不太容易展开这个运动项目。
摄影术与图片印刷的发展,是另外一个重大背景。这个情况,一方面是一个好事情,使得所有人眼界大开,任何一个文人都可以看到历朝历代的法书名帖,这是古代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这肯定使得大家眼光大幅度提高,审美一下子上升很多。但是也带来了一个很明显的问题、印刷出来的古代名迹,因为印刷的原因,使得看起来比真迹更加黑,用笔更加扎实。这就使得人们的眼睛与头脑,事实上在熟悉一个古代大书法家本人,也做不到的“动作”。印刷过后的书法往往比原作好看,这是一个灾难性事件,等于是把神仙动作让体操运动员来完成。
与此同时,还有两个因素,增加了这个灾难性事件的程度。
一个就是吴昌硕在20世纪早期写石鼓文对联,影响很大,使得他的门人弟子都不自觉地用笔更加求深重,从画家齐白石到书法家沙孟海,都是如此。这种重笔墨与印刷品相呼应,使得人们印象中的标准书法,越来越变“黑”。
另外一个因素就是馆阁体的影响,书法界素来看不起馆阁体,但是馆阁体的害处究竟是什么,一直没有人讲清楚。其实就是分布平正、用笔没有起伏。这方面的杰出书法家其实是钱泳,其小楷水准很高,但是问题就是平正无起伏。从技术上看,就是笔笔写实,这个从视觉上看还是可以的,皇帝看起来也舒服,但是从艺术上看,就是有实无虚,这样的笔法是不对的,但是这个思维影响很大,导致现在很多不会写字的人,也会对大书法家的作品品头论足,词汇基本上是“这一笔不实在”,其实古今法书大多数都有“不实在”这个特点,只有馆阁体,每一笔都很实在。
这两个思潮与判断方法,与上述摄影、印刷的偏向相遇,就导致了书法在评价用笔这个关键环节,被误导了,标准出现了误差。
用笔本来是很活泼的事情,但是在上述因素的影响下,导致了我们今天看到的两大恶果。第一,就是在书法界每天都可以看到的,评论书法,时常说这一笔不好,那一笔不好,请教别人的时候,也问人家:请帮助看看,哪里不好?但书法这个事情,如果不好,整个书法都不好,而不会是哪一笔不好。书法是一种审美加上技巧导致的结果,不是体操选手的技术动作,可以纠正某一笔。
第二,就是对中小学生的书法教学,产生影响。教学中没有采用科学的办法,使得每一个中小学生学习书法时候,过于强调临帖,过于强调大字,导致大多数中小学生神经过于紧张,用笔过于僵硬,导致他们在书法上,入门比较困难,浪费大量社会资源。
上述情况,再加上目前书法的真实展示,主要是各大书法展览,而不是日常互相展示,导致书写者一方面有可能被评论为任何一笔“不扎实“而导致评选中处于弱势。另一个方面,为了在竞争中出头,书写风格不再是以个人审美为指归,而是以假想敌为目标,互相竞争,于是风格越来越激烈,即便是获奖者,也无法持续坚持获奖作品的风格,何况落榜者。获奖派的书法理念,已经与古人书法形成一个直接的断裂,而更加接近抖音竞争的局面,就是如果不激烈,就不会被发现。
“随意的书法”展品
“随意的书法”所展示的自晚清以来 19位大书法家的作品,就是想截取这一段时间的作品,形成一个概貌,让观众可以看到,有成就的书法家是如何面对上述的两个主要问题,一个是用笔的问题,一个是风格的问题。在展厅中,大家可以清晰地看到,展览所包含的四个时间段的书法大师,都与碑派有关系,但是没有被碑派完全俘虏。第一个阶段,就是晚清的何绍基,他的书法完全可以与唐宋以来帖派书法息息相通,展厅中的《山谷与东坡二札》六屏与《水经注》成扇,是这个方向的杰出代表。人们以往认为何绍基是碑派大师,其实那是何绍基晚年的时候进行的尝试,显然不如早期书法更加成功。
第二个阶段,就是沈曾植、康有为、吴昌硕这几位大师,他们的尝试,已经被定义为碑派的主将。但是仔细看看参加“随意的书法”展览的作品,康有为的《与康同薇康同璧信札》展现了 1900年的康有为书法,风流倜傥,简直就是一个董其昌书法风格的延续,与他晚年书法完全不一样。沈曾植《舞鹤赋》是不放弃温文尔雅状态下的碑学,巧妙结合了《爨宝子》,碑学是外貌,本质还是文质彬彬的书法。吴昌硕的《赠肖均石鼓文对联》是他 60岁前后的作品,完全没有吴昌硕晚年书法的深深的墨气,而是一派中正平和。这三件作品,对于我们理解碑派早期的实验,大有益处。
第三个阶段,就是胡小石、林散之、高二适、王蘧常、白蕉的努力。在20世纪中叶,一批书法家看到了吴昌硕、沈曾植的努力,这些成果也给予他们新的选择,从迹象上看,他们开始逐步回归帖学,于是形成了新的潮流。从展厅中看他们的作品,碑学的直接影响在减退,但是由于经过碑学的洗礼,他们作品中刚健的成分非常明显,但是不粗野。这些看起来略微远离了碑学的书法,事实上是碑帖结合最为成功的一批作品,是成熟的。
“随意的书法”展览的第四个阶段,还选取了三位当代书法家潘良桢、崔寒柏、李跃林的作品。他们三位其实不是“专业书法家”,而是各自都有自身的职业,但是他们都出自书法大家名门,长期热爱书法,但是他们又与当代展览体书法不太一样,他们数十年来不断探索,不断变化,不自觉地走了传统书法的正宗道路,书法就是他们内心审美的自然流露。当然,我很重视他们的“其他专业”这种身份说到底,书法还是“书如其人”,如果放弃了书法背后个人的修炼,那书法就没有内核了。
所以要写好字,不是这一笔、那一笔的问题,而是你这个人要不断提高,审美要不断提高,鉴赏水平要不断提高,书法才会提高。“随意的书法”展示的,正是这样一个久已忘却的内核。
作者 《宋画全集》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