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是说秦可卿出殡路上,弟弟秦钟在馒头庵与小尼姑智能儿有一段风流公案。有些人会奇怪,为什么秦钟会不顾姐姐秦可卿出殡,作出此等悖论之事。其实,这是一个认识上的错误。
首先,“得趣馒头庵”并不在秦可卿死后,而是在出殡后。
古人丧葬礼仪繁杂,秦可卿死后七七四十九天才出殡,贾家因为祖坟在金陵,死后的灵柩都要寄放在家庙铁槛寺,秦可卿出殡,就是要停灵铁槛寺。
只要秦可卿的棺木放置进铁槛寺,就等于“入土为安”,葬礼基本就结束了。秦钟再干什么其实与品德无关。毕竟七七四十九天,不可能还悲伤不止。秦可卿所有亲人和贾家人,基本都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和情绪。秦钟也不例外。
其次,“得趣馒头庵”看似小孩子不懂事,罔顾道德伦理做下风月故事,其实曹雪芹并不是抨击秦钟之品格,而是揭穿一切道貌岸然的假象。
馒头庵又名水月庵,是常在贾家走动的尼姑们修行的尼庵名字。贾母和王夫人笃信神佛。和尚道士不方便出入豪门内宅,尼姑道婆则畅行无阻。
水月庵的净虚,贾宝玉的干娘马道婆等,常在贾家出入求得供奉。
水月庵都是出家女尼,却以“水月”为名,古人以“水”“月”称呼女子,至贾宝玉“女人是水做的骨肉”是极致。但世俗中“水月”二字贬大于褒,往往作为“风月”旖旎的隐语。
尼庵本不该以水月为名,兼有所谓“馒头做得好吃”,诨名叫作“馒头庵”,更是赤裸裸的市井淫亵之语。
水月庵不如馒头庵叫的响,可知外头风评何等之差。
事实上,馒头庵中无好人。净虚老尼姑贪财好物,教唆王熙凤包揽诉讼,间接害死了张金哥和未婚夫。她徒弟智通拐走了芳官,智能儿虽天性未泯,却敢于私通秦钟,在最应该清规戒律森严的神佛之地上演“风月”大案,不得不说惊世骇俗至极。
最后,“秦钟得趣馒头庵”,影射的还是贾宝玉为情不顾一切的结果。
《红楼梦》最后,黛死钗嫁,贾宝玉在贾家抄家后,并没有肩负起一个继承人的责任,而是为情出家而去,将世俗姻缘和家族抛弃。这与秦钟藐视神佛,在馒头庵为情而动,本质上没有区别,都属于“大逆不道”的范畴。
秦钟者,情种也。秦钟是情种,贾宝玉也是情种。秦钟为情在馒头庵肉体“得趣”,贾宝玉为情在贾家覆亡后遁世后精神“得趣”。二者殊途同归。
妙玉最推崇范成大名句“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就是“铁槛寺”和“馒头庵”的真正由来。
馒头庵代表“亡”,秦钟得趣馒头庵,是在覆亡之地求得“大自在”。
馒头庵代表贾家“亡”,贾宝玉为情而出家,舍家而去,是在贾家覆亡后,求得“大自在”。
所以,“秦钟得趣馒头庵”,不要只看为什么秦钟要在馒头庵干那“风月”事,而要联系馒头庵的真正含义、秦钟隐喻贾宝玉情之所钟,会发现原来曹雪芹在此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就是伏笔贾宝玉会为情,抛下覆亡(土馒头)的家族,追求“情”之大自在。
秦钟率性而为,就是贾宝玉任性而为。最讽刺的是秦钟死前告诫贾宝玉:“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
秦钟死前遗言,是曹雪芹最高级的“反讽”,是对“得趣馒头庵”的补充,也是补充说明秦钟之所以“得趣馒头庵”,就是任性而为,到死前才“幡然醒悟”。问题是,悔之晚矣,悔之无用。
秦钟在死前后悔,是世俗之人惯有之本性。贾宝玉至死无悔,则超脱于世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