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苦难与意义
磊子/文
记得好像是法国人巴尔扎克说过一句话，苦难是人生的老师。我真不知道这个整天被讨债人跟在屁股后头追得团团打转，迫不得已只好拼命靠码字为生的家伙是怎样想出了这么一句自我解嘲的话来，而当他说出来时脸上又是带着一种怎样的无奈和苍凉。
最近看了几本名人的回忆录，愈发使人感到，人生的苦难是绵绵无尽的，而幸福和欢乐却总是少得可怜。比如说钱钟书、吴祖光和林希这样的知名学者和作家吧，在我们平常人看来，个个都是玉树临风、风光无限的，足以让我们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但与他们的这些名声比起来，他们所承受的苦难并不比我们常人少，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就拿钱钟书来说吧，刚刚学成回国参加工作，因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就受到排挤，工作无着，以至于有一段时间只能靠给人代课勉强度日，文革期间更是遭到莫须有罪名的攻击，下放到干校劳动改造。在生活上，一向与世无争的钱家人甚至被强行搬进来的恶邻挤出家门，不得已到女儿工作的单位宿舍暂且栖身。后来老两口又长期住在办公室里，过着寝办合一、容膝即安的生活。
戏剧家吴祖光就更不用说了，少年得志，名满天下。新中国成立后踌躇满志地从香港回到国内想大展宏图，却渐渐发现自己的思想和创作都不能像从前一样自由了，到后来连创作的欲望都几乎没有了。因此不免就发了几句牢骚，反右运动一来，劈头盖脑被打成了右派，发配到边疆。一段美好的婚姻在艰难坎坷中过了十几年，妻子新凤霞不堪迫害，一病不起，弄了个下肢瘫痪。一代名伶再也上不了舞台了。生活上的窘境常常使他们欲哭无泪。
说到作家林希就更荒唐了，一个十九岁的中学毕业生，刚刚走上工作岗位，只是因为爱好文学，同天津作家协会的作家阿垅有过一些交往，而阿垅与胡风曾是朋友，并且在与胡风的通信中提到过林希的名字，因此在1955年的反胡风运动中林希在劫难逃，被打成胡风分子受到冷落。到了1957年又被打成右派分子，从此跌入人间地狱，在农场长期进行超体力承受能力的劳动改造，忍饥挨饿，几次自杀未遂。终于到1980年获得平反时，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却都已经葬送了。这就是人生啊，这就是人生的苦难。与这些沉沉的苦难比起来，那些浮世的虚名，又价值几何呢？
多年以前，我曾跟几个朋友受邀到某大学去讲课，面对济济一堂的年轻人，老侯无限感慨，信口开河一阵子后，便煞有介事地说，我像你们这么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在教室里、操场上，面对星空流云，和同伴们一次又一次地讨论人生的意义，最后得出的结论却是——人生没有意义。此话一出，举座哗然，错愕声响起一片，可以想象，这样的结论对于一群朝气蓬勃宛如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的莘莘学子来说，是何等的残酷和扫兴。张中行老先生在他的散文《旷达》中说：“这世间的多种苦，都来自于出现了生命，难道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吗？如果如《旧约·创世纪》所描述，生命也是上帝所造，则这种创造，可以说是天地间的一种可怕的恶作剧。”为什么这么说呢？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曾经流传甚广的传说，说是某记者采访山区的放羊娃娃，你放羊是为了什么？放羊娃说为了挣钱。那么挣钱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长大娶媳妇。那么娶媳妇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生娃娃。生了娃娃干什么呢？还是放羊。当然我们可以居高临下地对放羊娃卑微的生存状态表示怜悯，甚至同时还可以为自己生存环境的相对优越而情不自禁地暗暗骄傲一下。然而不知我们是否在骄傲之余稍稍冷静地思考一下，同样的公式，是不是也适合于我们每一个人呢？比如说你是一位官员，那么是不是也可以自问一下，你当官是为了什么？为了挣钱。那挣钱为了什么？为了娶妻生子。生子干什么？当然还是让他当官。再比如说你是一位教授或生意人，同样适用于这个逻辑，只不过角色不同罢了。人生的意味其实不过如此，谁又比谁高明多少？人生不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的生命轮回吗？作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沧海之一粟，在这样的生命轮回中，究竟有多少意义，多少价值呢？富不过三代，贵又何以能持久。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我们又有什么资格去嘲笑和怜悯那个放羊娃的卑微和平庸呢？
生命的无意义与生命过程中的苦难和烦恼如影随形，细想起来真像是上帝的一个恶作剧，让人类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古人曾言，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八九。古人还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这都是经验之谈。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虽然人生之不如意有十之八九，但总还是有一点点如意或者说快乐的东西存在，这仅有的一点点的快乐和如意，或许正是人类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力量，也是支撑人类顽强地生活和繁衍的唯一理由吧。秦朝末年的刘邦想过上像秦始皇一样的生活，因缘时会，三起三落，居然就当上了皇帝；元朝末年的朱元璋饥寒交迫，差点没饿死，不得已只好去当和尚，后来天下大乱，一不小心混进农民起义队伍中时来运转，也当上了皇帝；还有那个大诗人李白，穷愁潦倒中忽然得到皇帝招他去做官的消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应该说是得到了一种大如意、大快乐。足以让他们感到人生之幸福和美好。虽然没干多久就被人排挤出去了。但那种兴奋和得意，至今仍感染着许多人。
然而这样的境况并不是人人都会遇到的，大多数人却是穷其一生，也不会有这样的机遇，只能在苦苦的期待中坐等年华老去，魂归旷野。如此，人生之苦难还是多数，偶尔的得意非常有限，而且转瞬即逝。既使是这少数的一些得意时刻，其实也并不会让你“从此过上了快乐的生活”，因为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欲无止境，则烦恼无期。当了官的还想当更大的官，挣了钱的还想挣更多的钱，做了皇帝的还想成为神仙，欲望的背后总是有无穷的烦恼在等待着你，因此无论你怎样活着，总还是难免愁云遮面，苦雨浸心的时候居多，因此人生原本是一场苦难的命题就成为人类的一种宿命。
而对于人类来说，更大的悲剧还在于沦陷其中而浑然不觉，沉迷其中而不知自拔，或许这正是上帝的用意所在吧。因为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