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二年(公元1639年)3月11日,徐霞客经丽江、剑川、洱源城来到大理,徐霞客的主要游历地就是崇圣寺,亦即我们所熟知的“三塔寺”。据徐霞客的记述,他所看到的崇圣寺前"三塔鼎立,诺四旁皆高松参天。其西由山门而入,有钟楼与三塔相对,势极雄壮"。崇圣寺闻名天下,其实得益于金庸的武侠小说《天龙八部》,那里面多处情节的发生地都在大理的崇圣寺,当然小说中将其称为"天龙寺"。
历史上的崇圣寺可是非同小可,
据杨周伟先生的《中华白族通史》记载,本世纪50年代之前,崇圣寺是当年亚洲最大的密宗藏传加显宗汉传佛教的寺院。这座寺院到底有多大?据《南诏野史》记载,崇圣寺寺基方7里,屋890(间),佛11400(尊)。为建此寺庙,耗费铜40590斤,费工708000余,耗金银布帛绫罗锦缎值金435140两。
不仅如此,据相关资料显示,崇圣寺有着400余年的皇室道场的尊崇,是大理国皇室的密宗内道场。 先后有9位大理皇帝在崇圣寺出家,最繁盛时,寺内僧人达千人之众。
金庸有部小说叫"天龙八部",后来被拍成电视剧而名闻天下,这其中的"天龙寺",其实就是崇圣寺,小说中大理国国王段誉的原型就是第17代大理国国王段正严。段誉(原型段正严)在位期间被权臣高氏专权架空,最后政权不稳,段誉不得不让位于其子,而自己在天龙寺即崇圣寺出家为僧,这段故事是完全依据那段真实历史写成的,第17代大理国国王段正严的确出家到了崇圣寺为僧。被文革彻底破坏的崇圣寺与80年代后期陆续重建,重建后的寺院专门建了一座大殿,用来供奉这九位出家的皇帝,名为高僧殿。
《徐霞客游记?滇游日记八》还记载了崇圣寺中的几件镇寺之宝,一是雨珠观音:"雨珠观音殿,乃立像,铸铜而成者,高三丈。"二是建极鸿钟:"径可丈余,而厚及尺……其声闻可八十里。"我们知道,北京大钟寺有一口永乐大钟,该铜钟高6.75米,直径3.3米,钟壁最厚处185毫米,重约46吨。据现代测试,该钟敲响时,其声音最远可传90里,尾音长达2分钟以上。徐霞客对大理崇圣寺建极鸿钟记载不详,但参考北京永乐大钟,两钟的体态应不分伯仲。
永乐大钟建于1420年,而大理崇圣寺建极鸿钟则铸造于南诏国景庄帝蒙世隆建极十二年(公元871年),比永乐大钟早了549年,仅此一项便可知当时南诏国的科技实力与国力之强盛。崇圣寺的三塔、洪钟、雨铜观音像、元代"佛 都"匾、明代"三圣"共五件堪称国宝的圣物,这些国宝连同崇圣寺本身无一不彻底毁于文革的"艰难探索",偌大一座寺院,除了三塔着实不好破坏,居然连一座古建都没有幸存,更不用说牌匾、佛像等物了。
五件重器仅剩三塔,但依我看,现在有一件圣物应当更有文物价值,应当列为新的重器圣物,那就是元代武宗皇帝下旨对崇圣寺进行保护的圣旨碑,下旨对寺院进行保护并无什么罕见处,稀奇的是,元代皇帝颁发的保护崇圣寺财产的白话圣旨碑,现在读起来简直比说相声还可乐。
现将圣旨摘录如下——
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胤助里皇帝圣旨:军官人每根底,军人每根底,管城子达鲁花赤官人每根底,来往使臣每根底,宣谕的圣旨。成吉思皇帝、月吉皇帝、薛禅皇帝、完泽笃皇帝、曲律皇帝圣旨里,和尚、也里可温、先生,不拣甚么差发休着者。告天祝寿者。道来如令依在先圣旨体例里,不拣甚么差发休当者。告天祝寿者,磨道。哈剌章有的大理崇圣寺里,有的释觉性、释主通和尚每根底,执把的圣旨与了也。但属寺院的席舍,使臣休安下者。铺马只应休与者。口口休与者,寺院的产业、园林、碾磨、店铺、席洛 、户人口、头,足,不拣甚么休夺要者。更这和尚每礙着有圣旨,磨道无体例的勾当休做者。若做啊,不怕那甚么圣旨。
《大崇圣寺圣旨碑》,约340字,刻有降圣旨时间猪儿年闰七月初五日,即元武宗至大四年(公元1311年),成吉思皇帝就是成吉思汗,月吉歹皇帝是窝阔台,薛禅皇帝是忽必烈,完泽笃皇帝是铁穆耳,曲律皇帝是海山。圣旨罗列了从成吉思汗到武宗七代大汗,一贯保护宗教的精神。
告诫僧侣、道众虔诚祈福国运帝祚,不要恃旨胡为。
圣旨末句"上都有时分写"。说明下圣旨的地点是在上都。元武宗名海山,他的蒙古庙号为曲律汗,年号至大。海山是忽必烈的重孙,其在位时间为公元1307——1311年。圣旨上的猪儿年即1311年。
我按现在人能看懂的意思翻译一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凡我官军民及来往使臣等,先皇数度颁旨,着对僧、道等免除各种的课税徭役。当朝依据先皇体例,依然免除僧、道等各种课税徭役。着将此旨交与崇圣寺主持释觉性、释主通和尚。免去寺院差拨杂役。属于寺院之房舍,往来使臣不得擅住,驿马也不能白吃寺院的草料。寺院之产业、园林、碾磨、店铺、席洛、浴室、人口、牛马驴骡,皆不可强取。主持僧凭这圣旨,(要恪尽职守,安守本分)不要做不合体例之事儿,倘若做,岂不怕圣旨(降罪)吗?
这是元代初期典型的"白话"圣旨碑,是蒙元文人尚未能很好地掌握古汉语,尤其是官方文书体例的情况下,以自己的语言习惯书写的汉语白话文,其文体与元曲、杂剧的行文方式颇为接近,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是元曲大家马致远的《落梅风?六首》
心间事,说与他。
动不动早言两罢。
罢字儿碜可可你道是耍,
我心里怕那不怕?
圣旨碑与马致远的《落梅风》语言风格上是否有异曲同工之妙呢?类似这样的元代(圣旨)白话碑全国有40块,其中云南保有两块。
现在说说三塔。中间的那座叫法界通灵明道乘塔,这名字没几个人知道,大家都知道它叫千寻塔。塔共十六层,高59.6米,四方形,密檐,与西安小雁塔形似、神似。之前包括很多学者在内都认为千寻塔是模仿了西安的大小雁塔,但是,据《中华白族通史》记载:"明代李元阳重修崇圣寺塔时亲见千寻塔的塔顶铸有'贞观六年'的款识。
西安大雁塔
西安小雁塔
千寻塔内大梁经碳14放射性测定年代为公元570年90年。"《中华白族通史》的结论是千寻塔建于公元632年。这样一来,千寻塔不但比小雁塔建造年代早了70多年,也比大雁塔建设时间早了20年。这样看来,千寻塔模仿了西安的大小雁塔之说就不成立了。那么是否就此可以说,是大小雁塔模仿了千寻塔呢?这还是留给古塔研究者去探究吧。大雁塔又名"慈恩寺塔",建于唐永徽三年(公元652年);小雁塔又称"荐福寺塔",建于唐景龙年间(707—710年)。
非但如此,大雁塔塔高64.517米,底层边长25.5米;小雁塔高43.4米,而千寻塔塔高69.13米,比大雁塔高出4.613米。此前国内一直将大雁塔作为唐塔高度之最,了解了千寻塔的详情,不得不说,之前我们太井底之蛙了。
千寻塔南北各有一小塔,小塔呈平面八角形,中空,密檐十层砖塔。塔身总高42.19米。粗略一看,两小塔与中原地区的宋辽塔风格极为接近,几乎就是其翻版,但细品起来却大为不然。宋辽塔(以下简称宋塔)多数以须弥座为塔基,五到九层疏(密)檐六边形为主,无论几层,都以奇数建塔,或五、或七、或九。而两小塔层数却是偶数10;另外其二小塔的横截面为八角形,也与宋塔形制迥异,不得不说,崇圣寺三塔在汲取借鉴了汉地佛塔的建造技艺的基础上,还是有着自己的独特创造的。
三塔背倚苍山,面对洱海,桃、梅二溪南北缠绕,滇藏茶马古道塔前擦肩而过,实乃不可多得之风水宝地。
二、重建崇圣寺,再创世界之最
中国古建的精髓就是飞檐翘角的大屋顶,最变化多端的也是大屋顶。以大屋顶的不同样式,中国古建大体上分为庑殿顶、歇山顶、悬山顶、硬山顶、卷棚顶、攒尖顶几大建筑样式。
庑殿顶
悬山顶
硬山顶
卷棚顶
这些样式的不同不仅仅是古人要在建筑上多玩出几个花样,重要的是它代表着礼制和秩序。庑殿顶代表着(建筑)礼制的最高层次,非国家最高统治者——君王,其他人不得使用,使用即为僭越,有灭族之危险。即使君王的王宫,也不是每间宫殿都可使用庑殿顶,只有最重要、最庄重的场合才会使用,例如现在的故宫中,只有太和殿一座宫殿使用了庑殿顶,没有第二。
太和殿
太和殿民间俗称"金銮殿",是皇权威严的集中体现。太和殿是君王举行重大典礼的地方,如皇帝即位、生日、婚礼和元旦等都在这里受群臣百官朝贺。在古建群中,只有山西芮城的永乐宫在中轴线上连用了两座庑殿顶建筑,永乐宫是元朝建筑的道教宫观,是供奉神仙之地,非人间宅邸,所以享用帝王级别的宫殿也情有可原,但即使这样,无疑也有"逾制"之嫌,永乐宫又名"大纯阳万寿宫",修建于元定宗贵由二年(公元1247年),元至正十八年(公元1358年)竣工,前后修建达110多年。
山西芮城的永乐宫
大家知道,由于马上民族放荡不羁的民族个性,元代建筑也多有体现,其粗狂并不严格按照"规制"进行规划、建筑的风格特征,成为辨别元建的一种要素。例如筑墙时的"跑马缝(上下砖缝不讲究对齐,随意摆放)",大梁不讲究平直,堪用即可(见山西平顺龙门寺的元建山墙大梁)等等。
山西平顺龙门寺的元建
体现在建筑规制是否严格遵守方面,元建也表现出了这个朝代的随意性,其实山西芮城的永乐宫就是这种随意性的集中表现。在中轴线上,永乐宫安排了两座庑殿顶建筑,这显然不符合"尊卑有序"的建筑礼制,一如"天无二日",中轴线上的庑殿顶也只能有一座,这样才能突出一个中心,"尊卑有序",不至于扰乱纲常。其实在道观寺庙中使用庑殿顶建筑本身就是一种逾越礼制,扰乱纲常的行为。
芮城的永乐宫
中国文化中,君权是大于神权的,虽然表面上说是"君权神授",但现实操作中,什么神享受什么级别待遇,是由皇帝说了算的,例如道教的"玄武大帝"就是由明成祖朱棣分封的。关羽由人到神,由侯到王,由王到帝也都是由皇帝决定的,即使连历代皇帝都顶礼拜膜尊称为先师、先圣的孔夫子,其"文宣王"的级别待遇也是由皇帝亲封的。唐武德九年,封孔子之后为褒圣侯;唐玄宗开元二十七年谥号文宣王。宋、元都延续了"文宣王"的封号。
因此,严格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东西南北中、党政军民学独尊仅限一人,那就是皇帝。所以,在建筑上体现一人独尊的庑殿顶也仅限一座,那就是金銮殿,其他均不允许存在,即使宗教建筑也不行。五台山拥有历朝历代的佛教寺院,其中不乏皇家道场,但无一处庑殿顶建筑;
承德避暑山庄周围外八庙是满清皇室建设的,算得上皇家道场,无一处庑殿顶建筑,避暑山庄因为属于皇家园林,而不是正规的施政场所,因而也无一处庑殿顶建筑;武当山是明成祖朱棣敕建的皇家道场,亦无一处庑殿顶建筑。最近江西省鹰潭市龙虎山有重大考古发现,挖掘出北宋最大的皇家道场"上清正一宫",虽则北宋皇帝几乎都无比崇尚道教,而"上清正一宫"又是道教创始人张道陵的修炼道场,自汉唐以来就香火旺盛。到了北宋,笃信道教的宋真宗亲为赐名"上清观";宋徽宗又于政和三年(1113年)将"上清观"抬升为"上清正一宫",成为北宋最大的道教皇家道场,但根据现场复原图证实,宫观内中轴线上四座主体建筑,无一使用庑殿顶建筑。
庑殿顶建筑
结论一、严格尊崇礼教的中原王朝不会在宗教建筑中越制使用庑殿顶建筑,而向往、学习、移植中原文化,但对中原文化理解不深刻、不全面的蒙元统治者并未完全参透和掌握中原礼制,或者并不打算严格按中原礼制行事,所以才会在宗教建筑中使用庑殿顶建筑来供奉自己心目中至高的神祇。
结论二、现存的,故宫以外的庑殿顶古建全部建于不严格尊礼制的元代。
双檐歇山顶
那么问题来了。万荣县南张乡太赵村有一座现存的稷王庙,其大殿就是庑殿顶。原来专家考察的结论,该建筑为金元时期的建筑,比较可信。但近年北大师生于2011年在大殿前檐明间下平槫襻间枋外皮上发现了一处墨书痕迹,墨书确认题记为"天聖元年"(1023年),天圣是宋仁宗赵祯的年号。这一纪年的发现,让这座建筑的身份立刻有了分歧。
万荣县南张乡太赵村稷王庙
依我看,北宋是尊崇礼制十分严格的朝代,以官方身份公布的建筑规范《营造法式》就是产生于这个时期。而并不具备皇家道场身份的太赵村稷王庙不可能僭越违制,冒着杀头灭族的危险搞出这么一个庑殿顶来。更大的可能是元代建造这座庑殿顶大殿时,正好利用了宋代建筑的部分木构件,而木构件上又正好留下了"天聖元年"的墨书。
于改革开放后的80年代陆续新建的崇圣寺完全无视历史上的建筑规范,或者根本不懂这些规范,毫无顾忌的天马行空任意发挥,在一座寺庙中安排歇山顶、庑殿顶建筑多达20余座,其中,歇山顶(单、双檐)7座,庑殿顶(单、双檐,黄琉璃、蓝琉璃)建筑多达12座,这还不算山门、藏经楼等的异形顶建筑,而且所有的建筑除少数使用蓝琉璃瓦覆盖外,几乎清一色使用了黄琉璃瓦。试问,除了北京的故宫之外,有谁见过古代建筑中有大面积使用黄琉璃瓦做屋顶的?就连对中原礼制并不严格遵守的蒙元政权,虽然在山西芮城永乐宫建筑群中轴线上,连用两座庑殿顶建筑,但也没有用一片黄琉璃瓦!而新建的崇圣寺却一下子造出了20多座覆盖黄琉璃瓦的建筑群,实乃惊天地泣鬼神之狂悖!我想,在今后的漫长岁月中,这种堪称天下之最的惊世建筑群再也难以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