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生平的和丈夫刘平(网名“老平农”)住的地方有一些复古,是那种半地下的“土窝”。
“在土窝里,尤其是我们那个1.0版,东西向、半地下,上面是就地割的长草,傍晚看着西边日落、东边月升,凌晨醒来圆月当空,慢慢听着周围从万籁俱寂到一点点虫鸣、鸟叫、再到慢慢地拖拉机、汽车的声音,那种生命的节奏与旋律,真是无法表达”。
黄生平说起自己住的地方,满脸灿烂,“现在我们的2.0土窝挖得更深更大一些,自己亲眼看到、亲手挖到,每隔几厘米到十几、几十厘米不等到深度,土壤品质就明显不一样,让人真真切切感受这亘古沧海桑田的变化。”
听着她叙述的场景,会让人想起破土而出的庄稼苗,从大地探出头,阳光、雾霭,和她比邻而居,她和大自然的距离如此之近,她生活在大自然里。其实她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还有和她一起的小伙伴们,他们都像是在土地上生长的植物。
源起
黄生平和刘平是去年秋天来到这片土地上的,这片土地位于黄河古道边,山东菏泽市牡丹区李村镇,占地540亩。它的前身是“曹州玫瑰园”,是当地政府的一个招商引资项目。
这个镇是菏泽的水源区,重点发展生态农业、旅游业。多个园区由政府协调村民,几百亩几千亩统一租给投资者经营管理,作为景区对外开放。曹州玫瑰园是其中一个,但以工业或商业经营投资的模式来经营农业,并不容易。满园摇曳的玫瑰盛放时,绚烂美丽,曾经是附近居民休闲度假的去处。
2019年租约到期,玫瑰园的资方不再续租,这片土地空置。得知这一消息的黄生平和老平农来到这里:就是它了。黄生平是“一耽学堂”的义工,“一耽学堂”是发端于北大未名湖畔的公益组织。
多年来致力于学习、体认和普及中国优秀文化,秉持“做事第一,静默为主”的宗旨,聚集了大量热爱传统文化的年轻人。他们认为思想的起点不是在很高的地方,而是在很低的地方,从实际生活的状况和需要入手,需要实际行动,具体做事。
黄生平深受“一耽学堂”理念的影响,2008年离开学堂后在北京香山继续探索传统文化如何切入具体生活。
刘平的家乡是山东菏泽,本科时在中医药大学读书,后又考入中科院软件所,硕士毕业后在中关村从事软件开发多年,在香山脚下修养时,开始思考,人应当做什么才能真正有利于社会。
2012年夫妻二人创办“香山酵园”,组织分享体验交流活动,刘平以“老平农”为网名发表系列文章,促进民众对环保酵素与环境、与农耕、与人、与社会、与东方智慧的认知与实践。
多年来,黄生平和老平农辗转各地,践行环保理念,从微处着眼,行生命之义。一个偶然机会,他们读到俄罗斯的一套书《鸣响雪松》,产生了深深的共鸣,书里呈现的愿景是:当人类回归阿纳丝塔夏的祖传家园的构架时,真正的富足与生态,将再生之力变为可能。阿纳丝塔夏理想中的“祖传家园”是由一家族完全拥有并世代相传1公顷大的土地,有森林、果树、菜园和一个小池塘。这一公顷地成为多样化的园地──提供给生活其中的人特有的滋养,让他们得以在此建立世代连接,也可以体验到真正的安全感。阿纳丝塔夏还认为,这一公顷地孕育出爱的空间,将帮助人类重拾彼此间、与大自然间健全的关系。
当他们来到菏泽市牡丹区,看着这片土地时,一切仿佛水到渠成。站在这片位于黄河古道的土地上时,他们发愿在这里建立中国的“祖传家园”生态村。
“这些年,积累了很多关于生态、农耕、疗愈的技能,却一直没有自己的基地。鸣响雪松 ,祖传家园,串起了我的梦。菏泽是我的老家,大平原、地肥人密。
在这里建家园,可以遇到多方面有代表性的问题,全面实践所学所知。”老平农说。“说再多别人说的话,也无法替代自己亲身趴在大地上。启建家园,是我最踏实、最容易,油然生起无尽感动感恩的时间。”黄生平说。他们的“厚土祖传家园”随即拉开帷幕。
挑战
坐而论道不如躬身前行。说干就干,他们以极快的速度注册了农业合作社,与镇政府签下租地合同,租期50年。通过内部筹资与借款,付清首期地租。整理添置基本工具。
把540亩土地,按照15亩一份,分成26等份,发出共建招募通告,期待更多的同路人加入,陆陆续续地有人来加入“祖传家园”的共建,他们中有人受到《鸣响雪松》的感召,有人是黄生平和老平农的推行环保的老友,有人是周围的农民,有人是大学毕业回乡的年轻人,这些认领土地的人也形成了一个丰富多彩的生态系统。短短一段时间,26份共建土地已经被认领了18份。
有条件先到场的家庭,开始动工整地、播种、栽苗、建简易房。简易房就是“土窝”,自己动手,拿起铁锹,向大地深处开挖,一寸一寸向土地深处延伸。屋顶用木架子搭,蓬上树枝,树枝上面覆一层厚厚的土,冬暖夏凉。
事情在稳步向前推进中,困难显而易见,“土地现有政策使得我们(包括很多做农业的朋友)需要从农民手里租用土地,然后雇佣农民劳作。一是有租金成本,二是雇佣方式以及多年对农民、对农业的认知或多或少切断了人与土地的连接。
从技术、到人与土地的直接感知都要重新学习与激活,都需要时间、人力、物力,再加上资金的压力,势必要考虑商业经营,如何在现行商业经营的裹挟中让大众转变认知、改变选择,各方先行者需要一起努力,用生命感染生命的方式加速提升。”
黄生平说,“尽管先行者们已经意识到现状,大部分是基于未来而从现在作出了选择,但家园建设涉及的维度和层面实在丰富深广,在实际操作遇到现实问题时,往往很容易基于过往经验、原有认知去行动,这只能导致原有结果。尤其我们现在是十多户家庭一起,认知、经验参差不齐,往往需要更有耐心。”
黄生平期待的与周围村民更深层次的链接还没有来临,她也知道,一切都需要时间。因为大量的体力劳动,家园共建中除了小伙伴们一起劳作,还需要雇佣当地的农民参与劳动,“目前和还他们还仅止于雇工干活阶段,与村民形成家人、鱼水的共建共生关系是我们的希望,但如何实现也要在事情中慢慢建立。
初期他们以为我们只是又一家招商引资来的景区投资商,后来看到我们什么事都跟他们一起干,尤其是看到我们住草棚、地窝,在我们是“生态建筑”,是体会天地滋养,在他们会一方面觉得亲切,一方面不可理解。”“黄生平们”会耐心的去解答他们的疑问,如何建立跟他们的关系,也是百般滋味的体验。
阿纳丝塔夏的祖传家园理念中特别吸引黄生平的一个地方是建立一个有爱的,共生的家园,但是她也明白,一个生态系统的形成,需要点点滴滴,日积月累,她亦明白,人与土地、与自然的连接是纯粹的、滋养的、谦卑的、互益的。
和人建立如大地般的深层次链接会更难一些,“每个人都有他之所以走到现在的种种因缘,大小远近,要如何走近、陪伴,一方面是怎么看待、理解、尊重自己如何走到现在的种种因缘,一方面是能否因自己而及他人,但往往又不是也不能是简单地推己及人。
这个有时候很难,但一旦有一点点连接上,就体会到解开无穷因缘到光明。”黄生平对此很豁达,“大部分时候,我们会互相提醒,先退回到自己,是否是我们自己有什么坎没过,有什么结没打开,从而把坎和结推己及人了。但退回自己对于某些人来说比较陌生,我们也先慢慢等待。”
体悟
不急,一切都不急,在这天地间,听风吹树梢,听虫鸣鸟声,置身于大自然中,感受着来之不易却又无处不在的苍茫与感动。
冬天来临,苍茫的大雪覆盖了整片平原,整个家园也进入了冬眠状态,一切土地劳作都暂停了。“土窝”里的设施因为保暖功能方面还没完备,共建小伙伴们陆陆续续暂时离开,黄生平和老平农没什么犹豫,做了留下来过冬的决定。“为了过冬,我们又简单挖个比较深的坑,用木方、木板钉了个屋顶,上面铺厚厚的草,压上土,再盖了一大块旧帆布。屋里的地面铺一层塑料布,睡人的地方地面稍高,铺上干草。
为了除湿及取暖,又用泥巴糊了一个‘火箭炉’。厚土、厚草,很保温,睡在里面,热烘烘,却又不燥不汗不捂,还有天然的杂草香气。”黄生平说,“待在里面,感觉自己被大地承载着、包裹着,舒适而踏实。”
漫长的冬日,坐在天地间,倾听雪落的声音,雪停后,走出土窝往外看,可以看到各种小动物留在雪地上薄薄的脚印,它们轻轻地来了,又走了,或者,它们就在土窝附近,和他们一起共生着,每每这时,黄生平心中总是涌起无限喜悦。
整个冬天,几百亩的土地上,除了黄生平夫妇俩,还有他们雇的一对看园的当地老夫妇。他们都是安静的人,有一种把自己和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怡然。他们化雪为水,做简易的饭菜,昏黄的灯光下读一会儿书,看似单调的生活,却让他们感受着浩荡的安宁。内在的力量也在漫长安静中拔节生长着。
近乎“原始”的生活状态,虽然远离现代化设施,但也远离了程式化的某种控制,这些让黄生平感受到了一种“自由”。她有时会想,“哪怕近在咫尺,每片地的生机与状态也不一样,经常让我们疑惑,从什么时候起,我们日常居住、孩子学习、病人居住的都是千篇一律、冰冷、毫无生机的高楼大厦?原来在地里撒欢的动物给关进了多层养殖棚?不知要压制多少人力心力,才能让大家形成标准答案,说一样的话,想一样的事。
不知要开发多少人工技术、花费多大代价,才制造出千篇一律的产品?”而她也在这份思考中认真关照自己,并且确信,自己选择了一条多么珍贵的路,虽然看着如此艰辛,而那份踏实与幸福,在看不见的地方一直拂蕴着她,那是土地给她的滋养。
土地就那样静静的,沉默着,却仿佛知悉一切,他们周围的虫鸣鸟兽也越来越活跃。
万物有灵,有一次,一只黑尾鸢被困在网篱上受伤了,她和小伙伴们小心翼翼地将它取下来,放飞了,“后来还时不时看到他来回飞,好几次就停在离我不远的树梢最高处,叫几声,好像跟我打招呼,告诉我他还在那样。”黄生平尽量用“他”而不是“它”,在她的语境中,人和所有的生物都是平等的。
“大自然让我们认识到人的尊贵,并不是说我们凌驾于其他生命体上,而恰恰是因为我们的尊贵,我们可以去和这个世间万物去连接,甚至去呵护。也因为人的尊贵,你就不舍得或者说不愿意用这种尊贵来去换取一些很微不足道的一些东西。你会产生出一种内在的一种珍惜珍重,或者说不愿去浪费自己。”
传续
家园建设的过程,也是不断发现天地馈赠的过程。“由于资金紧张,也由于我们本来就知道大自然本身有太多宝贝,没有必要大量投入新资源,而是大家不断去观察、发现、运用家园里现有的宝贝。
柳芽做茶、酱、酵素,柳枝编筐、搭房子、插新树……种种老话老技术变成触手可及的鲜活。”大自然总是给他们以欣喜。
如何让这片土地可持续经营,也是黄生平他们经常问自己的,“若仅仅从资金层面来说,就像悬在头上的剑,从资金上,我们目前账面上是紧缺的,今年需要连续支付两年的地租一百余万元,去年签订协议时交的是此前投资商欠农民的地租,我们承担下来了。
而今年第一年,还需要大量的投入和学费。”黄生平深知,厚土祖传家园想要健康生长,不仅仅要仰望星空,还需一步一步艰辛前行,“基于每个家园至少300多个物种的生态设计自循环、自增上以及出产品质,大家知道,大概5年后,经营将越来越轻松,对未来的收益是有信心的。
目前存在的困难是时间差引起的。”对于未来,她有信心,他们也在启动筹资共建计划。共建的方式灵活多样,除了到家园参与共建外,还可以选择短期劳动,购买祖传家园土地上产出的绿色物品,不论怎样,皆殊路归一,认同“厚土祖传家园”的理念,让生态村的未来更繁盛。
“我们希望更多人体验到这样到生活状态,确实需要考虑怎样持续。”黄生平说,厚土祖传的聚落,也是一个大浪淘沙的过程,是一群家庭在一起过日子。共识、自愿是基础。
“这样的松散聚合,要尊重每个人的意见、感受、存在感,而且每个人的惯性思维、心智成熟程度不同,导致初期的碰撞很激烈,决策异常艰难。每一点推进,都需要反复碰撞、商议。每敲定一步,就让人长松一口气。每一步,也是在融合人心。
每个人的能力及意愿,在做事的过程中,才能具体显现。有人说到做到,有人说很多只能做一点,有人少说也少做。这个过程,甚是煎熬。”所幸路总会走出来,虽然艰辛,目前已经形成了简单共识:不能耽搁的事情,如果没有形成统一意见,就按所有人都同意的最低模式,先做,以后再议。尽量去中心化,减少每个问题的涉及人数,减少争议。
“周一晚上,我们例行烛光夜谈时,在全国不少地方建立农耕学校、田间学校的溯琳说:建家园这个事从成本核算、从技术、从人力物力投入、从各个所谓理性角度来分析,都是绝对不能干的。但是,心里总有一个声音,一种感觉:必须干。”
黄生平说,“大家也都表示,我们目前,资金不到位、制度不健全、人手少、彼此还经常有不理解配合不默契,但就是摸爬滚打着越走越顺,以致于一些外来的朋友都惊叹我们的进度。所以,大家都越来越意识到内心力量对外在显化的重要性。”
随着国内疫情紧张情况缓解,冬天飞往全国各地的共建小伙伴们陆续归来,黄生平也慢慢感觉到了共建小伙伴们身上的变化:“大家普遍对做家园更坚定更有信心了。
我们现在认地共建家园的家庭大部分本身家在农村,都曾经或现在仍在城市工作生活过,尤其这次疫情期间,原来大规模集约化的各种矛盾集中凸显,城市被动传染、被动隔离的无奈甚至绝望,物资供应的打乱打断,成本代价的提升,而农村开春后的生机、基本生活所需的充足及主动参与,感觉大家在内心深处更有底气了。
在农村一家一户15亩地,我们笑称为‘天然的隔离、自然的保护、内在的自足’。”不论这个世界经历了或者经历着什么,大自然的更迭秩序次第来临,春天了,土地上开始繁忙,人们来来往往的脚步中夹杂着机器的轰鸣声,有时觉得机器声也是一种纷扰呢,经历了漫长冬天的宁静,黄生平会感叹着说。但是她也知道,这也是厚土祖传家园的一部分。
那天一早,她一抬眼发现附近的一棵苹果树发芽了,她凑近了看,发现一颗苹果树芽儿在太阳光晕的笼罩下,竟然有好多种色彩变幻。一株果树芽儿尚且如此丰富,到时候几百种植物在这片土地上共生时,又会有多少意想不到的美呢?
爱默生曾经这样写道:“每一种自然过程都是一篇道德箴言。道德法则存在于大自然的核心之中,它向外辐射,照耀四周。它是一切物质、一切联系、一切过程的精髓部分。
糠麸与小麦、野草和庄稼、作物枯萎病、降雨量、病虫害、阳光——这便是大自然的神圣徽记,它从春天的第一道绿畦直到冬雪造成的最后一座雪堆,络绎不绝。”对此,黄生平和她的小伙伴们感受得如此清晰。
【本文刊于《中华儿女》杂志202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