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高速公路的尽头闪烁着微光。
这是六月。顶着一路风雨,车子开过周口,匡星颖在后座睡不着,进服务站洗了把脸。路程的终点是湖北洪湖,距离匡星颖所在的连云港海脐村有一千公里。洪湖盛产小龙虾,今年受疫情冲击,价格不及往年的一半。
匡星颖是渔民,通过直播的形式卖海鲜,在西瓜视频上她的ID名字叫“胖丫吃货”,有将近20万粉丝。
6月初,她从一个供货商那里听说了小龙虾滞销的消息,曾在湖北打工剥小龙虾的她当即决定,专门去一趟做个直播专场。
潮水的方向
对于虾农们的难处,匡星颖感同身受。疫情最严重的那两个月,村口的快递都停了。家里的一万多斤海螺发不出货,她每天都要把死掉的海螺处理掉。
两个月前,连云港进入休渔期,村里的船只都停在岸边,中止了出海。除了海产品,匡星颖也会在直播时推荐其他种类,比如湖北小龙虾。
出发这天夜里,匡星颖结束直播,和弟媳收拾好东西,将两个孩子送到爷爷奶奶家里,然后启程,丈夫负责开车和后勤。
已经是晚上十点,车子穿过渔村,可以看到很多渔民家里亮着灯。匡星颖说,十点之后还亮着光的地方,基本都是在做直播卖海鲜。三年前,短视频和直播电商的潮水开始涌入这里。就是在那时,匡星颖也学着立起支架,在手机镜头前介绍家里的海产品。
天亮之后,车子进入湖北境内。天色阴沉,雨水追了一路。洪湖位于长江边上,新闻上说,梅雨季节已经到来。一旦水位持续上涨,就有可能漫过虾田和池塘。留给虾农们的时间不多了,他们必须要赶在那之前把龙虾都卖出去。
而对于匡星颖来说,来湖北还有一层原因。十多年前,匡星颖曾在洪湖市小港镇打工,在龙虾厂剥龙虾尾,工号047。龙虾尾是计件算钱,剥一斤能挣两块多。厂里有400多人,24个女工挤在一个平房宿舍里。匡星颖性格要强,不想比别人剥得少,每天六点钟就爬起来,有时候来不及吃早饭就直接到车间里干活。
车间里卫生要求严格,必须全程戴着口罩和手套,不能吃饭。龙虾厂的老板娘喜欢她干练的性格,有时会拉下她的口罩,给她剥颗糖吃,或是把一些特产放在门口小卖部,让她报工号去取。三个月短工结束,匡星颖即将回老家,老板娘为了给她争取600块的奖金,还跟厂里的股东吵过。
打工生活有点像鱼群,总是季节性地洄游。每年湖北小龙虾成熟的时候,匡星颖都会跟村子里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一起,去那里打工,前后连续三次。除了剥龙虾尾,她还在湖北给螃蟹育苗厂养过小螃蟹,负责投食、换水、喂药,并记录从抱卵到出苗的过程。那些日子,她每天工作12个小时,一个月只能拿四五百块钱。
这次重回故地,匡星颖直接去了原来的厂房。不过,龙虾厂已经搬迁到了别处,原址变成了塑料制品加工厂。门口的保安并没有换人,匡星颖要到老板娘的联系方式,拨通了电话。她提到了当时介绍自己入厂的人,还有在剥龙虾尾的那些事情。
老板娘对她有印象,很快对上了号。聊到近况,匡星颖说起自己已经结婚生子,丈夫也是渔民。很久没出去打工了,这两年她带着弟弟弟媳一起在村里做直播电商,团队已经有八九个人,最近听闻洪湖小龙虾销路不好,所以直接冒雨带车赶过来了,准备做直播专场。可惜的是,老板娘已经退休,帮忙照看刚出生的孙子去了,因为疫情的缘故,一直没敢出门。
匡星颖心里有些遗憾。一个认识的供货商看到她在朋友圈发的状态,邀请她到自己所在的荆州监利县做专场,那里同样盛产小龙虾。
监利县同样在长江边上,位于洪湖的上游,相距80公里。匡星颖到了供货商的龙虾厂,对里面的卫生和清洁条件很满意,这是她最看重的方面,厂里还有超声波清洗。她与对方沟通妥当,直接进到车间里,每天从下午开始直播,并用手机记录下每一个流程。
匡星颖在龙虾车间里做直播
从虾农那里收购的小龙虾经过清洗,进入流水线加工,包括初筛、清洗和蒸煮等环节。和十多年前相比,剥龙虾的报酬没多少变化,还是一斤两块。剥好的龙虾尾会经过质检员的再次挑选,最终分级包装。
有时在厂房外遇到供货的虾农,匡星颖跟他们聊,“虾农都感觉今年是最难的一年,到了季节卖不出去的话,每天损失是很大的,包括换水,都需要成本。虽然疫情已经过去,但线下渠道还是有限。”她这样说道。
匡星颖把直播间开到了原产地,还原每一道工序,透明的呈现方式赢得了粉丝们的信任。直播的效果很好,仅两天多的时间就卖出去了30吨小龙虾。
触“网”之后
除了做直播,匡星颖也会制作一些视频作品,放在网上。在湖北的时候,她将虾尾车间里的流程拍成了作品,在西瓜视频上有280多万的播放量。匡星颖觉得,做直播和视频其实也跟打渔一样,有淡旺季之分。每年春节前后的几个月,订单最多,匡星颖的精力主要集中在直播卖货上,每天忙着备货和打包。没有那么事情的时候,她就拍视频故事。
没有触“网”之前,匡星颖和海脐村的很多人一样,生活的轨迹总是走不出海岸线,就像这个村名所昭示的那样,海是脐带一样的生命线。爷爷打渔,父亲打渔,大哥和丈夫也打渔。每次出海都要举办仪式,祈祷平安。小时候,遇到刮风下雨,她会下意识地感到紧张。而按照渔民过去的传统,女性一般不能参与出海捕鱼。
在湖北打工三年之后,匡星颖又回到海脐村,做起服装店的生意,还是没有起色。2014年,她进入海脐村附近的一个电瓶厂工作负责搬运蓄电池铅片,折算下来,一天要走十公里路,搬好几吨铅片。三年时间,匡星颖从普通员工熬成了小班长。她还是有些不甘心,苦力活儿,又是死工资,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夏天的时候,匡星颖中暑了。平时要求穿防护服,因为厂房里有酸气,温度比外面要高十度左右。她只好回去休养。当时,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开始玩短视频,在平台上卖海产品。匡星颖心想,别人能做成,自己也可以。她在短视频平台开通账号,发布了一条关于八爪鱼的短视频,没想到很快就有三条评论,表示要买,这让匡星颖有了动力。
“中暑之后,整天躺着也不是个事儿,毕竟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家里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刚开始拍视频的时候,都不敢露脸。周围的人也不认可,觉得奇怪,吃点东西还拍个视频,跟个傻子一样。”她回忆说。
匡星颖的视频内容主要是吃播,偶尔也会赶海。那时候不讲究调光,也没有什么设计,屏幕里的渔村给人的印象是粗粝的。往往是蒸好的皮皮虾排成一排,又或者是大盆香辣蟹摆在镜头前。匡星颖双手拿起一把八爪鱼,爆头一口闷。
像是晦暗的悬崖投下的一根绳索,短视频带来的机遇被匡星颖紧紧抓住,让她得以改变原有的人生轨迹。凭借直爽的性格,还有那股韧劲,她在短视频平台上积累了2万多粉丝,加上做直播,每个月的销售量还不错,但一开始的过程也并不容易。
有一次,匡星颖准备了一盆做好的海鲜,在田间地头拍摄吃播的视频。旁边帮忙的同伴先是往八爪鱼上倒了辣椒油,又将一大勺辣椒粉直接递到了匡星颖的嘴里。她没什么准备,一时有些犹豫,但还是强忍着吞了下去。
不直播的时候,匡星颖经常寻找着提升自己的机会,跟村里拍短视频的人交流经验。去年11月,她在村子里遇到了西瓜视频的运营人员。对方来海脐村拜访作者,本来找的是匡星颖家里另一个通过直播卖海鲜的人,却被她风趣而直爽的性格打动。
匡星颖也积极请教直播和拍视频的经验,怎么创作更吸引人的作品,需要买什么设备,如何直播效果更好。她的行动力很高,认准了的事情就立刻做。今年2月,匡星颖在西瓜视频上有了第一支播放量超百万的作品。3月份,她的月销售量达到130万。5月31日,匡星颖参加了西瓜视频大咖带货季活动,单场销售额突破30万。
匡星颖在船上直播烹饪海鲜
走出小渔村
随着关注度和销售额的大幅提升,匡星颖感觉身上的担子也重了起来。因为直播,村子里那些专门做包装材料的,包括冰袋、隔热膜和保温箱,都有了生意。还有那些打包海鲜的工人,因此有了收入。“一开始的时候,一天发个十几单,感觉跟打工没什么区别,但是后来有了起色,就不只是自己的事情了。假如某天我不播了,他们也没活儿干了。”匡星颖这样说。
很多周围的村民也开始尝试做直播,经常跟匡星颖请教如何拍视频。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坚持下来,但匡星颖还是会尽力提供帮助。就像以前结伴到外地打工一样,她介绍周围的村民到西瓜视频,帮他们申请账号,讨论适合的拍摄方向。
5月份的时候,一个小学同学在西瓜视频上刷到了匡星颖,找她聊天,请教怎么拍视频。同学家里有条小船,平时以捕鱼为业,最近休渔期没事情做。匡星颖建议他可以拍赶海的视频,放到西瓜视频上,时长最好控制在3到5分钟之内。
直播和视频不断改变着渔村居民的观念,以及这个渔村的生态。而匡星颖通过手机屏幕,也在改变着外界对于渔村的印象。在直播间里,她一边烹饪海鲜一边与粉丝们聊天。经常有人在评论区问她,海鲜怎么做更好吃,以及锅是在哪里买的。
最近这半年,匡星颖经常到各个原产地寻找好物,比如去浙江义乌寻找好锅,去山东烟台寻找扇贝。在长岛,成笼的栉孔扇贝从海里打捞上来,用铁器撬开,露出肥厚的肉黄和瑶柱。6月末,她还登上了央视《经济半小时》节目,在镜头前展示做海鲜的过程。
匡星颖有时候会觉得,人们之间有某种隐秘的联结。虽然疫情期间在很大程度上阻断了现实生活中的社会交往,但这种联结在直播和视频平台里并没有中断。十多年前,她绝对想不到原本平凡的生活会发生如此大的转变,借助那块小小的屏幕走出了偏远的小渔村,并以另一种身份再次回到当年打工的湖北龙虾厂。
从监利县回到海脐村之后,湖北的龙虾厂还在继续给匡星颖的直播间供货。她算了一下,前前后后已经卖出去了60多吨小龙虾。这几天,湖北供货商告诉她,很多没卖出去的小龙虾都被大水冲走了,幸亏六月份集中做了专场。这让匡星颖觉得有些欣慰。
扬子晚报记者宋南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