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外传:父亲的一生满是无奈与叹息,与这个世界一样!
琅琊郡的阳都县位于徐州北部,坐落在“亚岱”①葱葱翠翠的怀抱之中,秀丽的沂水绕城流过,波光灿灿之中更增添了几抹娇美的姿色。在父亲的记忆中,阳都物产丰饶,美不胜收,丝毫不逊色于如画的江南。诸葛家曾世代居住在那里,获得了所有人的尊敬和爱戴。
老人们常说,人活一辈子,最悲痛的莫过于三件事情:幼年丧父,中年丧偶,晚年丧子。父亲不幸的遭遇到了其中两件。他时常会跟我提起祖父去世时的情形,那年父亲十岁,只能模糊理解死亡意味着什么,大概就是那个人再也见不到了。
祖父的去世让年幼的父亲提前进入到成人世界中。当时在家族最年幼的一辈人里,父亲第一个来到人世,这为他带来的关怀并非源自宠爱,而更多是源自一份期许,这份期许也同时使年幼的他多背负了一分责任。
我的叔祖诸葛玄接过了族长的重担,为了培养父亲他煞费苦心,按规定父亲每日寅时便要起床早读,起先是《诗》《书》《礼》《乐》《易》和《春秋》,再后来是《老子》《庄子》《孟子》《墨子》《韩非子》,稍长后也间或读一些《论语》《左传》《国语》《孙子兵法》和《太史公》……对了,还有班固的《汉书》。我年幼时,父亲并不主张我和大哥、二哥读《汉书》,因为他始终觉得班固批评《秦始皇本纪》是在阿谀汉明帝,不是一个好史官。
与《汉书》情况类似的还有《战国策》,它甚至比《汉书》更严重。父亲平生重仁德、尚品行,为人处世无不以义字为先,正是家族的熏陶而成。自高祖以降,诸葛家历代长辈虽不禁止子弟涉猎《战国策》,但一定会在汲取其纵横之术的同时告诫诸子弟,其中很多记述都非信史,更不可盲从其追名逐利、离经叛道之言。父亲一向循规蹈矩,直到成年后才开始谨小慎微的接触《战国策》,同样的要求也自然流传到我和兄长们这一代。不过就我自己而言,《战国策》至少故事是很精彩的。
早读要一直持续到天放亮,但这时依旧不能吃早食,叔祖为他安排的下一项任务是击剑。我的家族当时在琅琊郡是名门望族,家里对于男孩的教育有一套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击剑是其中必不可少的基本技能。父亲说,叔祖期望家族第一个男孩不但应该满腹经纶,更应体魄强健,这也是将来有所建树的根本。不过父亲曾经偷偷听到过叔祖跟其他长辈的谈话,他们的一致意见是:祖父去世太早,身后留下的男丁若不能保全,日后地下无颜相见。对于这种身体练习,父亲从一开始就很抵触,因为叔祖为他请的老师要求舞的美观,而父亲心里却一直很向往跟着巴叔②学习真正用于格斗的剑术,可是叔祖并不认为那种“野蛮”的招式能够登大雅之堂,诸葛家不需要子弟与人搏命,练习剑术其实也是为了修身,所以坚决驳斥了父亲的提议。
用过早食后,家族所有男孩会凑在一起,正式开始一天的学习,叔祖为他们请了当地最有名的大儒白侯子安,据说张子布也是他的学生。
直到午后,第一次学习才会结束,孩子们被获许自由活动,不过这是对家里其他孩子来说,而叔祖对父亲的要求则更加严格,他需要独自翻看祖训。父亲对我说过,这段时间是最难熬的,因为其他弟弟们可以享受午后温暖的阳光,累了的能够午睡,不想睡的则在院子里玩各种游戏。高祖担任过司隶校尉,处理的各种政务条文能够装满整间屋子,祖父也担任过泰山郡丞,所做批示虽不及高祖,但也足以摆满三个几案,至于家族中其他祖辈在任职务期间留下的训示,也是数不胜数。而所有这些批文和遗训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有点过于深奥和生涩了。
父亲说,他总是很端正的坐在席子上,目不转睛的盯着竹简上的文字,但是只要身旁没人,他绝不会翻动一下,因为他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屋外,听着弟弟们欢快的嬉笑声。他说那时候弟弟们最常玩的游戏是捉麻雀,他们经常偷偷从伙房那里取来必要的工具,比如用一根短短的树枝支起簸箕,簸箕下面撒一些小米,然后把一根长线拴在树枝上,远远的躲起来,待哪只贪吃的麻雀钻到簸箕下面啄食小米,他们便猛的一拽长线,短树枝倒下来,簸箕便将麻雀盖在下面了。每到这一刻,父亲总是聚精会神的竖起耳朵,听一听这次是谁得胜。在所有男孩子之中,二叔是最灵巧的一个,他会用蛐蟮③抓花鹆④。
过了未时,所有男孩要再次开始学习,一直到申时,然后是晚食时间。家族虽大,各家却有自己的宅子,因此晚食时父亲会回到祖母那里,这大概是他一天中仅有的不用学习的时间。但父亲说他并不会因此觉得轻松,因为自祖父去世后,祖母几乎每天以泪洗面,到最后双目已经看不清父亲的脸。父亲说,回想起来童年那个家似乎从来没有被阳光照射过。
祖母话不多,所以晚食后无所事事的父亲会习惯性的继续捧起书看,继而沉沉睡去。然后是第二天,把所有这些事情再重复一次。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大约五年,十五岁时,叔祖准许他去京师游学了。时任少府的和黄子琰、和侍御史孔文举是叔祖的好朋友,他们给予了父亲很多帮助。
在京师的不到两年时间里,父亲学习了更多典籍,但主要钻研的是《毛诗》《尚书》和《左传》。其实还有很多家族的友人在朝廷任职,如大将军掾吏应仲瑗⑤、大将军主簿陈孔璋、羽林中郎将桓公雅⑥等等,但父亲并不喜欢到处结交,孔文举几次要带他去拜见诸位学究都被挽拒,气得孔融严厉的训斥父亲说:“子不慕芝兰之室⑦,长有何为?”而父亲只是谦恭的认错,却仍然不愿多走动。
大概一年半以后,汉灵帝崩于嘉德殿,朝廷乱成了一锅粥,以何进、袁绍、袁术为首的党人与宦官爆发了激烈冲突,最终何进被杀,董卓入京,进而开始了一段恐怖的暴力统治。由于众多士大夫不满董卓的废立之举以及迁都计划,大批士人纷纷弃官、潜逃、免职,甚至被杀,孔文举被安排到黄巾贼猖獗的北海国任职,黄琬则干脆被免官。父亲没了依靠,又逢关东诸侯起兵,京畿一带十分混乱,而祖母也在这期间去世了。因此父亲回到阳都,按照古礼为祖母守孝三年。祖母没有生育,不是他的生身母亲,两个人并没有太深的感情,用父亲的话说,祖母为人不冷不热,平时对父亲也不是十分关心,仅仅提供温饱而已,她心心所念的,唯有祖父而已。虽然汉文帝将守孝期由三年减少为三天,但念及十多年的生养之情,父亲还是决定严格按照古礼进行守孝。
由于之前淡薄的日子过惯了,父亲在这三年里倒没觉得难捱,每天在草庐旁还是读书,远离了喧嚣的人群,父亲甚至一度想就这么清新的活一辈子。
二十岁时,叔祖为他举行了冠礼,并为成年的父亲赐字“子瑜”。《楚辞》有“握瑾怀瑜”,名与字都意指美玉,叔祖可谓期望很高。但大哥有一次对我说,汉末大乱,佩玉一时绝迹⑧,这“握瑾怀瑜”怕是过于奢望了吧。
冠礼后不久,家族发生了大事。曹操时任兖州牧,他父亲到琅琊郡避乱,结果被徐州刺史陶谦派人杀死,怒不可遏的曹孟德举军东征,所过多有屠戮,家族打理的盐铁产业遭受重创,更可怕的是琅琊郡离兖州实在太近,随时暴露在曹军铁蹄之下。因此长辈们经过商议,决定找机会迁出琅琊,而他们首选的目标是战火尚未波及的扬州。父亲是家族新一代人员中唯一成年的,因此叔祖希望父亲以游学和避乱名义先下江东,铺展人脉,为后续的家族迁徙打下基础。
父亲直到去世前不久还在回忆那段日子,那段他和巴叔把命拴在一起的日子。
从琅琊南下的一路遭遇了很多意外,首先是泰山强盗劫走了父亲的所有盘缠,年轻的巴叔为了保护父亲,胸口挨了一刀,那一刀虽然差点夺走了巴叔的性命,却也为父亲带去了一段姻缘。父亲回忆说,他背着昏迷不醒的巴叔连走一天一夜,在大山里遇到了全家死于曹操屠杀的母亲,两个人不懂医术,胡乱照着感觉寻找草药为巴叔敷上,经历了三天高烧后,巴叔竟奇迹般的活了过来,至今他们都不知道究竟是谁的“偏方”起了作用。不过父亲当时并没带着母亲离开,而是把她安置在名士赵昱的家中。父亲回忆起这些时嘴角透着一抹微笑,他闭着眼睛回味了很久,像是不舍得嘴里的味道。
父亲没告诉我他当时有没有与母亲定亲,我猜大概会是私下里有什么约定。腼腆的父亲不会告诉我这些细节,但每个人都应该在心底里保留些什么,无论酸苦,抑或甜美,若有其他任何人妄图窥探都不免大煞风景了。
然而这段感情没有使父亲其后的旅程更加轻松,驻扎在寿春的袁术分别跟曹操和陈瑀开战,父亲和巴叔甚至还一度被抓做劳役随军,几乎死在战场上;临近渡江,袁术又与扬州牧刘繇爆发冲突,封锁了所有渡口,巴叔在偷船时陷入袁军重重包围,带着一身伤痕把父亲救出;二人半夜偷渡江时遇到大风,渔船倾覆,巴叔不会水,父亲反过来又救了他一命;到得江东时已历一年,却又恰巧孙伯符来攻……
父亲常说,当年从琅琊南下实是九死一生,能活下来简直是奇迹。不过也幸亏有这段经历,他才认识了孙伯符的姐夫弘咨,有了其后的否极泰来。
不过父亲还说,他本性并非争强好胜的人,之前所有的磨难让他深感生命可贵,有些终老山林的念头,于是在江东稍定后便派人去广陵赵昱那里接来了母亲完婚。然而天不遂人愿,几年后袁术任命叔祖担任皖城太守,本就意图迁出琅琊的叔祖带着族人前去皖城赴任,却不幸与朝廷任命的皖城太守朱皓发生冲突,遭遇倾覆,家族的幸存者星散流离,有一些人便渡江来投靠父亲,王佑的父亲王奇就是其中之一,而且他也带来了叔祖的秘密遗命:寻找传国玉玺以及断角。
父亲对我说,他从不想争什么,他只想平静的与母亲走完一生,像个普通人那样生活,然后死去。家族的使命对他来说太重了。说这话的时候他有些哽咽。
为了叔祖的遗命,他开始故意亲近弘咨,开始违心的借助一切能够借助的力量游走在各色人群之中,开始不情愿的一点点往上爬,只有爬的够高才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当然,用父亲的话说,爬得越高也摔的越惨。在我八岁那年,母亲去世了。
我还记得当时的情形,母亲被一辆疾驰而过的马车撞倒在地,她甚至都来不及呼喊一声,或者看我一眼……
…………
一切都戛然而止……
那锋利如同瞬间将我的喉咙切裂,无法呼吸,无法喊叫,无法求救,只是眼睁睁的看着,然后拼尽全力对自己说:快从噩梦中醒来吧!这疼痛已深入骨髓!
笔锋至此,我犹不能平静,心很疼,眼睛很酸,泪水一直在打转,我努力控制着它,不让它流下来。那天,父亲本应陪着母亲的……
算了,不提也罢,父亲为这件事一直内疚着,直到生命的最后也未曾遗忘。他挣扎着用最后一点力气对我说:头顶上那个老天爷公平的很,他给你一样东西,也会拿走你一样东西,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可是他带走的却是你母亲……阿融……予取予求,别学父亲……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父亲本应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与这漫天巨浪没有任何瓜葛。但他没机会选择自己的人生轨迹,他一出生,一切就都安排好了,容不得他自己选。他生在诸葛家,生在这个乱世,选择这件事本身已是一种奢求,如同空气中飘荡的腐朽和硝烟,你看不见它,听不到它,也抓不住他。你只能被他狠狠的捆绑,让后随着它一同坠落、消散!
父亲的一生满是无奈与叹息,与这个世界一样。每当你努力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尝试改变什么,总会有一个声音在说:尽管挣扎吧,尽管嘶吼吧,但你终究只是一芥子,渺小而卑微,甚至不值得我去嘲笑!
予取予求……父亲,淡泊如您尚且不能释怀,阿融,却要如何才能做到呢……
注:①亚岱:指蒙山(今山东省临沂市西北),沂蒙山区腹地,古称“东蒙”、“东山”,为山东省第二高峰,素称“亚岱”。
②巴叔:小说虚构人物,本名巴尔虎,鲜卑人。因部族斗争流落中原,为诸葛家族所救,因此立誓报答。性格刚猛顽强,受诸葛瑾举家托付,在吴国内乱时舍命救出诸葛建。
③蛐蟮:蚯蚓的古称。
④花鹆(音“玉”):八哥的古称。
⑤应仲瑗:应劭(约153—196年),东汉学者,字仲瑗。汝南郡南顿县人。少年时专心好学,博览多闻。灵帝时被举为孝廉。后依附袁绍,卒于邺城。
⑥桓公雅:桓典(?-201年),谯郡龙亢人,字公雅。汉顺帝时太傅桓焉的孙子,能传家学。汉灵帝时担任侍御史,当时宦官专权执政,他正直而不避,因常乘骢马(青白色的马),京城人说:“行行且止,避骢马御史。”建安年间任御史中丞,封关内侯。
⑦芝兰之室:常和品行高尚的人在一起,就像沐浴在种植芝兰散满香气的屋子里一样,时间长了便闻不到香味,但本身已经充满香气了。(《孔子家语·六本》:“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
⑧《挚虞决疑要注》载:汉末丧乱,绝无玉珮。魏侍中王粲识旧珮,始复作之。今之玉珮,受法於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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