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网9月23日讯(首席记者杨佳峰 通讯员王潇潇)“当时已经弹尽粮绝,账上只有3000元,团队都快散了。”9月初,在华中科技大学生科院一间逼仄的办公室,从事人工智能生物学研究的80后博导薛宇指挥几个年轻人正干得起劲,他说现在离自己的科研目标越来越近了。但4年前,这个科研项目差点夭折。当时他申报科研项目失利,遭遇资金困扰,潦倒之际幸运地入围学校一个神秘团队——学术前沿青年团队,一下子获得300万元科研资金的支持。薛宇坦言,自己没留过学,之所以幸运入围,应该是校方认可他们的科研潜力。
“健康大数据”团队郭安源、薛宇、宁康团队(自左至右)。记者杨佳峰 摄
“没有硬性规定要发表论文,就是给一笔钱让大伙安心做研究。”入围学术前沿青年团队的薛宇科研项目很快获得生机,与团队骨干郭安源和宁康两位教授密切合作,继续开发新型人工智能技术,期待实现“健康大数据”的目标。“现在300万经费完全可以自主,把当年没钱时采用的实验替代品都进行了淘汰,研究更注重长远而不是眼前。”
薛宇将“健康大数据”推出的时间设定在2020年12月31日。“建成后,未来可准确预测肿瘤等重要疾病的分子标志物,还可发现新的药物作用靶标。”薛宇说,目前他们正在建设人工智能生物学中心,已经建立一个超算中心和一个实验验证平台,未来基于人工智能生物学技术的健康大数据解析,能够高效整合传统临床医学数据和基因分子数据,实现癌症的早期和个性化诊疗。
这里科研不考核论文
“超快激光团队”黎敏、兰鹏飞、周月明(从左至右)。记者李子云 摄
何为学术前沿青年团队?“不考核论文、不计成败、人均经费百万。”出生于1983年的华中科技大学物理学院博导兰鹏飞与薛宇同时进入第二批学术前沿青年团队,作为“超快光学团队”队长的他这样向长江网记者描述这种此前没有过的科研团队模式。
因为隔三差五开科研会,鼓励奇思妙想、天马行空,圈里圈外都私下把学术前沿青年团队称为“奇思妙想团队”。兰鹏飞经常和团队两位80后教授周月明、黎敏一起在超快光学实验室工作到深夜,但每周在科技楼5楼学术讨论室举行的“神仙会”依然雷打不动。
“现在我们不仅仅是满足能给电子拍照,还要多尝试用激光操控电子的速度。”9月11日晚8时,团队三人围着小圆桌边喝咖啡边讨论,兰鹏飞说,目前集成电路上都是电子传输,速度已经达到极限,若用激光操控电子进行传输,速度可以快6个数量级,达到当下电子传输速度的100万倍。未来运用到芯片技术上,将使芯片达到惊人的速度。
“实验还有很多路要走,但前景很诱人。”周月明、黎敏非常赞同队长兰鹏飞描绘的前景,这让大伙都很兴奋。兰鹏飞说,团队三人都来自光学专业,组建之初他便考虑到了学科交叉、专业特长等,所以每周一次的碰头会总有各种奇思妙想。
比薛宇团队更阔气的兰鹏飞团队除了获得学术前沿青年团队300万元资金支持外,还申报了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和科技部经费,使“超快光学团队”科研总经费达500万元。用他的话说不仅“不差钱”,“怎么用都是我们自己说了算”。
按相关管理规定,校方对入选团队免除年度考核和聘期科研目标任务考核,资助周期内不进行年度考核和中期检查,倡导以学术兴趣为动力,关注长远目标、瞄准学术前沿,进行潜心研究。华中科技大学副校长张新亮在给第三批学术前沿青年团队授牌时直言,入选团队要破除“唯论文”的思维,立足国家发展需求,解决“卡脖子”核心技术。
薛宇教授说很感激学术前沿青年团队给他提供的平台。记者杨佳峰 摄
不进行考核会不会拿钱不干活或者偷懒?“这绝不可能,大家比拼异常激烈。”薛宇拿出校方颁发的学术前沿青年团队的金色牌匾说,29个团队都在竞争。就拿华科生科院来说,除了他们团队外,还有张贤钦教授团队的“先天性遗传病分子研究”和马聪教授团队的“脑科学研究”,他们都是奇思妙想团队,前者尝试用分子技术来判断先天性遗传疾病,后者试图解密学习记忆中神经细胞是如何传输的。“三个团队都是80后主导,研究领域相隔很近,有种你追我赶的劲头,不要说偷懒,连打盹都觉得浪费时间。”
跨专业组团攻坚
华中科技大学生命与科学学院教授、博导薛宇及其团队。记者胡冬冬 通讯员高翔 摄
不考核科研、不计成败、每周开“神仙会”——自2015年12月开始,华中科技大学先后组建了43支这样的学术前沿青年团队,每支团队经费300万元,由三人组成,绝大部分是80后。由此,129名年轻学者分布在物理、化学、生物等领域,围猎世界科技前沿。
记者看到了这份名为《华中科技大学学术前沿青年团队支持计划管理实施办法》的校方文件。文件中规定,团队固定成员(含团队负责人)原则上不超过三人且具备合理的年龄结构和专业结构,鼓励跨专业、跨学科、跨领域组建团队。
“43支团队,基本上都是跨专业,这是团队基本特点。”薛宇将分子医学整合到传统医学项目中来,离不开团队成员郭安源、宁康的支持,三个人的研究方向互补而不重叠。“重叠就会内部竞争而影响效率。”薛宇说,从DNA到RNA再到蛋白质,如同一条流水线,三个人分别位于不同的工位上。
华中科技大学物理学院教授、博导吕京涛物理。记者胡冬冬 通讯员高翔 摄
“我们年龄相仿,志趣相投。”在“超快光学团队”隔壁办公室,从事分子电子学研究的吕京涛教授牵头组建了“单分子输运团队”,同样为第二批学术前沿青年团队之一,三位80后中吕京涛年龄稍长。他说,他和团队成员高锦华是一个办公室的伙伴,与吴梦昊的研究方向又很接近,组建团队顺理成章。但是三个人分工很明确:“吴梦昊擅长做计算,高锦华注重理论研究,我则两边都能兼顾下,自然就当了队长。”
吕京涛团队的研究方向为:纳米分子结构中的量子输运与统计。这一方向的最终目的是,用单个的分子构建电子元器件,提升器件的集成密度,为相关的实验工作提供基础理论的支持。团队与北京大学研究小组合作,在《科学》发表了在单分子尺度表征水与食盐间氢键相互作用强弱的研究,获得了学界的广泛关注。
“以分子为单位制备器件,很有难度,唯有不断尝试。”每逢周末开讨论会,吕京涛就给大家打气鼓劲。9月12日中午,三人又聚首在科技楼“奇思妙想”。他说,目前基于硅的光电子器件,如晶体芯片会越来越小,总有个极限,到了极限会怎么发展?用单个的分子来做器件,从最小结构出发来构建电子器件,是一种设想。
讨论中,高锦华提出用量子力学原理研究单分子的能量和电荷输运。“假若理论成立,前景很广阔,可以大大提高现在的集成电路,包括手机和电脑的运算速度。”
建模、计算、理论——方向确定后,吕京涛主抓建模,吴梦昊进行计算,高锦华则提供理论上的支撑。吕京涛说,学术前沿青年团队的宗旨是不计成败,紧盯科技前沿,这给了他们充裕的时间。
此刻,一江之隔的华中科技大学脑研究所也集聚了以朱铃强教授为首的三位年轻人,进行他们每周一次的学术讨论。
朱铃强(中)和他的“脑功能研究团队”每周要开一次学术讨论。记者杨佳峰 摄
2015年底,从耶鲁大学读完博士后的朱铃强教授组建了华科第一批学术前沿青年团队之一的“脑功能研究”三人团,重点关注神经退行性疾病,如阿尔兹海默症、帕金森病等。
朱铃强从事神经环路、功能调控等研究,相对宏观;团队成员张斌教授从事的是分子神经生物调控研究,另一名成员刘丹则专注于基因遗传与表观遗传的研究。
不同专业的学者组团能成事?朱铃强告诉记者,对于神经退行性疾病,只有不到10%属于遗传,90%以上属于散发,与生活习惯、生活方式和环境关系密切,刘丹恰恰擅长非遗传信息的改变——表观遗传的调控,而该病涉及的分子神经调控则是张斌教授的强项。
“不同专业更容易产生奇思妙想。”朱铃强团队每周的学术讨论也安排在周末,他透露,国外的科学家们一样也在奇思妙想。以诺贝尔奖获得者克雷格·C.梅洛(Craig C. Mello)为首的科学家正积极推进对各种疾病的核酸(RNA和DNA)疗法。
在国外同行的启发下,朱铃强团队的思路是,用基于病毒示踪的新技术,找出若干与阿尔兹海默症发病密切相关的新大脑神经环路,并深入研究各种非编码RNA在其中的核心作用。
朱铃强团队成立以来,在表观遗传的调整和神经环路调控两个科研方向上都取得不俗成绩,先后发表SCI论文22篇,还做出了一个名为“透脑多肽”的治疗阿尔兹海默症的发明专利,尤其是《小RNA124-介导阿尔兹海默症突触环路损伤》的论文,《生物精神病学杂志》在发表时作为当期亮点进行了推介。“这些成果有不少都是团队聊出来的,一个人很难完成,尤其是每周的思想碰撞,总会有不少奇思妙想。”
放开手脚避免繁文缛节
从《爱因斯坦传》《费曼传》《霍金传》再到《杨振宁传》,85岁的科普传记作家杨建邺教授写了30多本科学家传记,他看好“奇思妙想团队”。“没有好奇心就不能搞科研,科学的东西是以前没有过的、未知的、不被认同的。搞科学必须有强大的好奇心,敢于奇思妙想,并非轻松就能得到。”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三个教授能碰出什么样的火花?”2015年12月,首批9支学术前沿青年团队在华科授牌成立时,校内不少教授很期待这种新模式带来的变化,但也担心压力太大反而效果不好。
2017年,校方出台新版学术前沿青年团队管理办法,其中明确规定:创造鼓励创新、尊重规律、宽容失败的学术环境,资助周期内不进行年度考核和中期检查,倡导以学术兴趣为动力,关注长远目标、瞄准学术前沿进行潜心研究。
在连日探访中,记者也感觉到了这些团队的压力。有团队负责人觉得还没有拿得出手的成果,不好意思接受采访。但大家都对这种潜心研究的学术环境倍感珍惜,认为这才是他们最大的“福利”。
华中科技大学物理学院教授、博导兰鹏飞。记者胡冬冬 通讯员高翔 摄
兰鹏飞不仅从自己团队吸收力量,还跳出小圈子将触角伸向更大的空间。兰鹏飞团队主动联手吕京涛团队,在校内举办了学术前沿青年团队前沿探索论坛,两个团队组织中国科学院、清华大学等科研院校30多位教授参加的光电子前沿探索论坛,吸引了数百名在校生参与。兰鹏飞回忆,当时他代表团队作了《激光测量分子的轨道与动力学》报告,不少人还提了建议,对科研的帮助很大。
截至今年7月1日,华中科技大学学术前沿青年团队前沿探索论坛已举办57期,全部由团队轮流坐庄举办,每期团队都能邀请到各自领域内的顶级学者参会,论坛已成为43支“奇思妙想团队”的磨刀石。
说是不计成败,但大家依然很努力。兰鹏飞介绍,在“超快光学团队”的引领下,超快实验室仅2017年便发表了39篇SCI论文,而且第一作者全部是学生。一批80后、90后快速成长,工作起来都很拼,不少人已经走在光学领域的国际前沿。
“学术前沿青年团队最大的好处是五年不考核,可以潜下心来研究自己的课题,这对于一个科技工作者尤为重要。而过去,每年的考核和报表要花一个月时间应付。”吕京涛教授把学术前沿青年团队这项另类“福利”看得很重——良好的条件和自由宽松的环境让他们能够一心一意紧盯学术前沿。“没有繁文缛节捆住手脚,才有更多的精力搞科研。”
吕京涛坦言,过去每年都有科研、教学、思政等三方面考核,现在没有了科研考核。过去为了应付科研考核,往往急功近利,实际上,很多科研都需要沉下去多年,短时间内很难看到成果。
科研不追求急功近利
一位体重69公斤的成人,日常活动能量的平均功率在100瓦以上,只需收集其中1%,就可能满足人体所携带的便携式电子器件的能量需求。华中科技大学武汉光电国家研究中心周军教授是第二批“奇思妙想团队”负责人,他认为传统的可充电池太笨重,限制了下一代可穿戴电子产品的发展,他将科研目标瞄准解决穿戴设备供电问题。
那么,如何收集人体的这种能量呢?水系热化学电池被认为是一种低成本、易放大的热电转换技术。据预测,热化学电池的相对卡诺循环效率若达到5%以上即有望实现商业化应用,至今仍无法跨过这一门槛。周军教授团队提出利用热敏性晶体材料诱导可持续离子浓度梯度的妙想,获得了目前热化学电池领域最高相对卡诺循环效率11.1%。这表明依靠人体能量,便可为穿戴设备供电,商业前景巨大。
9月11日,周军团队的成果以《低温集热用温敏结晶增强液体热电池》论文发表在《科学》杂志上,未来或许我们再也不用拿着手机到处找电源了,依靠人体能量即可解决。
两年前,首批“奇思妙想团队”之一的韩宏伟教授团队也在《科学》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关于钙钛矿太阳能电池的论文,研发出具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钙钛矿吸光材料,只需要简单“印刷”工艺,6个步骤就能让普通玻璃实现发电,而且阴天也能工作。该成果有望将光伏组件的峰瓦成本控制在0.5元以下,普通人可以用上最便宜的太阳能。
记者梳理发现,以首批学术前沿青年团队为例,他们在9名团队负责人的带领下成果丰硕,共发表1篇《科学》论文、1篇《自然通信》(Nature Communications)论文。一批高被引论文和高被引科学家出现在“奇思妙想团队”,迸发出强劲的科研实力。
作为华中科技大学学术前沿青年团队的主要倡导者之一,中国工程院院士、华中科技大学原校长丁烈云接受了长江日报采访。他说,做科研有两种,一种是自由探索,一种是有组织的创新。两种形式能否有机结合,既凭兴趣又能志同道合?这是创办“学术前沿青年团队”的初衷。
面对学术前沿青年团队近五年涌现的科研成果,丁烈云表示,现在有些团队科研很有成效,有些还没有成效,有必然性也有偶然性。不能完全以成果论英雄,前沿目标越远,时间就需要越长。或许会有很多年没有显著成果,但不要急功近利,要有顺其自然的过程,不是为追求成果而追求成果,要有十年磨一剑的精神。科学研究之路不平坦,在成功之前总有无数次失败,失败是正常的,也是必要的。
丁烈云认为,现在的科技工作者容易受到各种学术帽子的诱惑,很是干扰。作为学术前沿青年团队,短期内很难出成果,学校给予一定的待遇,可以将目标定得更远大一些。至于能否产生好的成果,拿到一些学术大帽子,不是我们追求的初衷。“我们不能急功近利。今后几十年我国的科学技术研究,要想在世界舞台中领先而不缺位,当下就要埋下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