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 文摘 | 凤眼买来了
爷爷去世的那晚甲生在场,爷爷闭眼前咳出的那摊血正正好好落在甲生的心上——从此他作画总是慎重地避开绛红色。奶奶在爷爷去世后的几年里整个人眼瞧着衰弱、苍老,时常在晴好的天坐在太阳地里缩成小小的一团。
后来父亲炒股失败,工厂倒闭。她的另一半天在父亲夜夜不眠不休的自怨自艾和满地灰色的烟蒂中迅速土崩瓦解。
奶奶得了病。她不理睬儿子儿媳不断叫她坐下来吃饭的招呼。整个人前倾身体,蹒跚着满屋子走,中间停下来在壁橱中拔翻了几处。“奶奶您找什么呢?”甲生问。
“我的凤眼呢?”奶奶在饭桌前停住,“给我凤眼,我要吃凤眼。”越说越快,越说越急,嘴中不断重复的只有这几个字。
奶奶糊涂了。
“哎,您别动,奶奶,马上给您画好。”方才奶奶端坐在沙发上,四肢很僵硬,正想用手抓痒,就听眼尖的甲生急切地吆喝。
奶奶喉咙“咕噜”作响,痒得紧。“凤眼。”她憋着嗓子轻轻念了一声,甲生正专注,眼神分寸不离开画纸。
奶奶蓦地起身,慢慢挪着步子往屋外走。“您到哪去,奶奶?”甲生粗起嗓子喊。
“甲生快放学回来了,我给他做饭去。”奶奶苍老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
甲生立在原地,把画紧紧攥在手里。
“说起来啊,我妈年轻时也是十里八乡出名的美人。要不,我爹能追求我妈吗?”父亲在饭桌上用筷子敲着饭碟,嘴里说个没完。
那是个黄昏,爷爷骑马途经溪旁,远远望见在平坦的岩石上用棒槌敲打衣服的奶奶。春天,水有些凉,她的一双手在风中被吹得通红。
爷爷从马上下来,眼睛黏在她通红的手上,挪不开了。
后来他可能说了好听的话,做了让人感动的事,总之他把奶奶的这双手暖了,紧紧抱在怀里,几十年也没有放开。
焐
甲生愣了半天,直到父亲有些不耐烦地敲他的碗,才一个激灵从回忆里拔出来。
“快点吃,”父亲不悦,皱起眉头,“吃完饭,你给我回房老老实实看书做作业去,别老想着画画。好好学习,上个好大学,比什么都重要。”
甲生不言语,他想画,无论家人支持与否他都要画。他甚至有些打趣地想,自己对画画的渴望与奶奶对凤眼的渴望是如出一辙的吧——虽然至今他都不知道凤眼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奶奶想吃凤眼,很想吃。”他轻声嘀咕了一句。
“什么?”
“我说,”甲生气沉丹田,“奶奶想吃凤眼,很想吃。”这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把碗推开,起身离开饭桌。“我也一样。”他接着刚才的句儿,又说,故意让爸妈听见。
他们面面相觑。他们听见了,没听懂。
甲生从抽屉深处翻出旧画笔,把书本推到一旁,没有画纸没有颜料就在桌面上工工整整地画起来。
恍然间他听到脚步声,甲生慌忙把画笔塞进抽屉中。果然是父亲例行检查。他见甲生手里捧着书,顿时眉开眼笑。
“爸爸,凤眼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我哪知道,”父亲边说边往后退,“好好学习,奶奶糊涂了,那都是胡话,不能当真的。”说罢退出书房。
“哎,你晓得什么是凤眼吗?”专业课上,甲生问身边正在画画的同学,“是我奶奶要吃的,她说是什么妃子吃的。”
对方沉思片刻,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眼睛瞪得溜圆,低声念道:“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初夏时荔枝已上市,甲生拖了长长的塑料袋子,奔跑时会敲打他的小腿肚。打开家门后满头满脸的汗顾不上擦,冲里屋朗声喊道:“凤眼来了,凤眼买来了。”
父母搀着奶奶走出来,奶奶浑浊的双眼在那一刻猛然变得清亮,目光凝结成一束,像阳光一样从眼球深处迸射出来。
甲生给奶奶剥好,放进她嘴里。奶奶满是皱纹的双眼紧闭在一起,牙齿早已掉光的嘴缓慢蠕动着,喉咙一颤,叹息道:“凤眼、凤眼……”
父亲猛然一拍脑门:“哎呀,我爹年轻时管给我妈带的荔枝叫凤眼。这凤眼啊,和龙眼是相对的。我妈那时候舍不得吃,让我和我爹吃了。哎,好小子,你、你是怎么想到的?”
甲生搀过奶奶:“因为我关心她。”
父亲哽住,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母亲在近旁轻声说:“老太太不容易啊,只有老了、糊涂了才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
甲生搀着奶奶走到阳台上,天空瓦蓝瓦蓝的,太阳沉在最西边,把天空一角染得金黄一片。
“奶奶,其实我现在就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所以我不要等,我以后不想留遗憾。”甲生靠在奶奶肩上。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尝试,用画笔给自己铺一条五彩斑斓的路。甭管家人是否支持,是否欣赏,他一心要走这条路。
他踏上去了,就从没想过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