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mille Przewodek
张晓风,享誉华人世界的古典文学学者、散文家、戏剧家和评论家。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地毯的那一端》《你还没有爱过》《玉想》等,戏剧《武陵人》《和氏璧》等 。
我恨我不能如此抱怨
张晓风
我不幸是一个“应该自卑”的人,不过所幸同时又是一个糊涂的人,因此靠着糊涂,竟常常逾矩地忘了自己“应该自卑”的身分,这于我倒是件好事。可是,每当我浑然欲忘的时候,总有一两个高贵的家伙,适时提醒了我应该永志不忘的自卑感,使我不胜羞愤。
一日,我静坐悟道,忽然感出种种自卑之端,皆在于生平不会埋怨。如果我一旦也像某些高贵的家伙整天能高声埋怨,低声叹气,想必也有一番风光。只是此事知之虽不易,行之尤难,能“埋怨”的权利不是人人可以具备的。人家之所以高贵,是由于人家能“生而知之”地抱怨,次一等的也都或早或晚地参悟了“学而知之”的抱怨,我不幸是不属于“困而不知”的绝物,我是一个注定自卑的角色了!
我生平第一件不如人的事便是中国话十分流利,使我失去了埋怨中国话的权利。无论什么话,要用国语讲出来于我竟是毫无窒碍,这件事真可耻。我很想努力雪耻,无奈已积习难反,力不从心了。试观今日之天下,讲中国话实为标准学人的第一大忌。我不幸没有得到良好的家教,从小竟学会了中国话,思想起来对父母(乃至于祖父母)养子不教一事,总觉得他们难以诿过。他们竟然不约束我,致使我的中国话发展成如此畸形的完整,真是令我气愤。
如今学人讲演的必要程序之一,便是讲几句话便忽然停下来,以优雅而微赧的声音说:“说到Oedipus complex——唔,这句话应该怎么说?对不起,中文翻译我也不太清楚,什么?伊底柏斯情意综,是,是。唔,什么?恋母情结?是,是,我也不敢sure,好,anyway,你们都知道Oedipus complex,中文,唉,中,中文翻译真是……”
当然,一次演讲只停下来抱怨一次中文是绝对不够光荣的,段数高的人必须五步一楼十步一阁,连讲到brother-in-law也必须停下来。“是啊,这个字真难翻,姐夫?不,他不是他的姐夫,小舅子?也不是小舅子。什么?小叔子——小叔子是什么意思?丈夫的弟弟?不对,他是他太太的妹妹的丈夫,连襟,是这个意思吗?好,他的brother-in-law,他的连,连什么,是,是,他连襟,中文有些地方真是麻烦,英文就好多啦。”
我对这种接驳式的演说真是企慕之至,试观他眉结轻绾、两手张摊的无奈,细赏他摇头叹息,真是儒雅风流,深得摩登才子之趣。细腰的沈约,白脸的何晏万万不能与之相比,我辈一口标准中文的人更不敢望其项背。
我生平第二件不如人的事是身体太好,以至失去了抱怨天气、抱怨胃口以及抱怨一切疼痛的权利。
其实我也深知,40岁以上的女人如果没有点高血压、糖尿病和胆固醇偏高,简直就等于取得了一张清寒证明书。而40岁以下的人如果不曾惹上“神经衰弱”、“胃痛”、“寂寞的17岁”之类症候,无异自己承认IQ偏低(IQ该翻译成什么,我不大清楚,哦,也许你说的对,好象是翻成智商),我不幸青黄不接,既没有捞着年轻人的病,也没赶上中老年人的热闹,真真是古人所说的“粗安”。
而且胃口尤其好,健康得近乎异常,在酒席上居然可以从拼盘吃到甜点。中间既不怕明虾引起过敏,也不嫌血蛤腥气,更压根儿没有想起“肠子、肚子”是文明人该忌讳的东西,上青菜的时候有总是忘了一声欢呼:“青菜来了!我最爱吃青菜了!”等别人先叫了我当然不免后悔,但已来不及了。
试看人家说这话的当儿显出多么高贵的气质,言外之意不外“我家天天蒸龙炙风,你这桌珍肴只有青菜是我很少吃到的”。而我觉得天下最可笑的事莫过于到酒席上去吃一棵用苏打水煮得酥软又绿得稀奇古怪的芥菜了。
偶尔看一眼电视,我总是深感惭愧,简直像做了小偷似的。电视节目是卖药的提供的,看电视而不买药简直像白看戏一样不道德。设若人人都像我一样不道德,还得了么?可惜卑鄙的我无论是“救心”“救肾”都用不着,整肠健胃的药也跟我无缘,我甚至还忘了复兴固有文化人人有责的信条,居然也没买过“追风透骨丸”“铁牛运功散”“七厘行血散”,自己也很为自己的厚颜不安。
不过我倒建议在这“药物超级市场”的电视广告中,可否加上一种药——专令人生点什么病的药——一来我生了病,自可理直气壮地走进药店,付我该付的“娱乐费”,二来我也可以稍稍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免得别人谈病的时候,我总是有被摒弃的自卑。
我第三件不如人的事是生活得太简单,以致失去了形形色色可资抱怨的资料。
我也想抱怨自己的记性坏,但因缺少几分富贵气,即使勉强凑热闹抱怨两句,未必使“贵人多忘”的逆定理即“多忘贵人”成立。我也很想抱怨台北的路不及纽约好找,但不成器的我一打开地图就知道去‘龙山寺’、去‘后港里’、乃至于去‘深坑’,去‘倒吊子’该坐什么车。我更羡慕的抱怨是抱怨台北的菜馆变不出花样来,抱怨真正优秀的厨子都出国做了‘宣慰使’。说来不怕人耻笑,我即使吃一碗牛肉面、一碗担担面也觉得回味无穷。
我甚至迷信中国厨子做的汉堡牛肉饼(看,好好一个用Hamburger的机会被我错过了!)也比洋人做得好吃些。对于那些高高兴兴地抱怨佣人难侍候、抱怨司机难请、抱怨女秘书不好找的人物,我真是艳羡万分。假如我能再做一遍小学生,再有机会写一遍“我的志愿”,我一定不再想当总统了,我只愿能够做一个时时刻刻可以抱怨的人。
大抱怨固然可以造成大显赫的感觉,小抱怨也颇能顾盼自如,足以造成不肖如我者的嫉妒。说来真丢脸,我已经无能到连抱怨汽油贵的人都嫉妒的程度了(因为我和我的朋友们从来不买汽油,我的朋友们用汽油只止于打火机,我们也很想说几句话抱怨石油恐慌,但总壮不起胆来)。
我嫉妒人家抱怨儿子吃饭、不吃猪肝、不吃鸡腿——因为我的儿子从来不晓得吃饭前还有“母亲应该恳切地哀求,并许以逛街、冰淇淋等”的“文明规则”。相较之下,很为犬子“伸筷直吃”的缺乏教养的表现而羞愧,至于那些抱怨股票不好做,抱怨女儿不好好学钢琴,抱怨太太花钱如水,抱怨全台北没有一个好手艺的西装师傅,抱怨买不到真正的美国生芹菜,无一不让人闻之自卑而汗颜。
我自己很缺乏抱怨的资料,不过好在我虽然身不能至,尚能心向往之。我深恐有人仍恬不知耻地不懂得为自己不能抱怨而自卑而羞愤,及谨撰文,但愿国中人士能父以勉子,兄以勉弟,以期他日能一雪前耻,发愤图强,共缔光明之前程。
张晓风《有些女孩吟了不该吟的诗》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