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子还
文/刘子还
所谓老饕,来自饕餮一词。传说当年轩辕黄帝大战蚩尤,蚩尤被黄帝斩杀,脑袋滚落到了地上。这蚩尤实在是凶恶,生命力也实在太强。光剩个脑袋仍旧不改贪婪本性,见什么咬什么,见什么吃什么。于是被称作“老饕”。
另一种说法是,饕餮是远古的一种神兽,因为他太能吃,以至于把自己的身体都吃掉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大头和一个大嘴。或许是这个形象太过吓人的缘故,古人就将其雕刻到了青铜器上做为装饰。无需奇怪,商周时期的审美本来就很暗黑。很多留存下来的青铜器看上去都阴森可怕,比如著名的“虎食人卣”。
饕餮怎么变成老饕了呢?这可能是一种俚俗的叫法,比如教师叫做老师,道士叫做老道,夫人叫做老婆……时代在进步,语言在演化,很多本来很俚俗的叫法,渐渐变得正统,甚至严肃了起来。
苏东坡曾写过一篇《老饕赋》:
“庖丁鼓刀,易牙烹熬。水欲新而釜欲洁,火恶陈(江右久不改火,火色皆青)而薪恶劳。九蒸暴而日燥,百上下而汤鏖。尝项上之一脔,嚼霜前之两螯。烂樱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带糟。盖聚物之大美,以养吾之老饕。婉彼姬姜,颜如李桃。弹湘妃之玉瑟,鼓帝子之云璈。命仙人之萼绿华,舞古曲之郁轮袍。引南海之玻黎,酌凉州之葡萄。愿先生之耆寿,分余沥于两髦。候红潮于玉颊,惊暖响于檀槽。忽累珠之妙唱,抽独茧之长缲。闵手倦而少休,疑吻燥而当膏。倒一缸之雪乳,列百柂之琼艘。各眼滟于秋水,咸骨醉于春醪。美人告去已而云散,先生方兀然而禅逃。响松风于蟹眼,浮雪花于兔毫。先生一笑而起,渺海阔而天高。”
这篇赋将老饕耽于美食、乐于享受的形象描绘得淋漓尽致。让人不由得不想起苏东坡本人——一个赫赫大名、名扬千古的生活家。苏东坡对此不但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反而觉得这实在是美好得不得了。正如最后一句所说:“先生一笑而起,渺海阔而天高。”
真是历经人生的艰难困苦,仕途的坎坷波折之后,经过儒释道三家的浸染熏陶,修炼出的神仙般的境界。实际上,苏东坡不仅喜欢做关于美食的诗词歌赋,还是个亲身实践者。话说回来,要是没经过亲身实践,恐怕也不会写得这么绘声绘色,妙趣横生了!
苏东坡当年因为得罪了权贵,屡经贬谪,踏遍了大半个中国,也吃遍了大半个中国。美食,几乎是他消愁解闷的一剂灵丹妙药。
他在《猪肉颂》中写到:“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时他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这个所谓的“黄州好猪肉”,就是现在大名鼎鼎的东坡肉了。除了东坡肉之外,苏东坡还发明过东坡豆腐、东坡羹、东坡饼、东坡蜜酒等等。有些发明是本尊的作品,有的只发明了个半成品,由他人继续完成,比如蜜酒。其关于美食的诗词歌赋就留下了多达十二首,包括:《豆粥》、《次韵子由种菜久旱不生》、《菜羹赋》等等。绝对配得上“老饕”二字。
老饕岂止苏东坡一人。古往今来,文坛上的老饕实在太多。
跟苏东坡相比,陆放翁对吃的兴趣不遑多让。据统计,他关于美食的诗作足有上百首,尽管质量不如东坡先生,但是以量取胜。陆游跟苏轼一样酷爱亲自下厨,而且对自己的厨艺颇为自诩。他在《洞庭春色》一词中,有“人间定无可意,怎换得玉脍丝莼”的句子,“脍”是切成薄的鱼片,“丝莼”是用莼花丝做成的莼羹,都是吴地名菜。
陆游还曾得意地挥笔写道:“天上苏陀供,悬知未易同”,意思是说自己做的葱油面味美得如同神仙享用的苏陀(即油酥)。陆游还跟苏轼一样喜欢发明新菜,一心想要做个富有创新精神的美食家。曾经在一首诗的序言中兴致勃勃地记下“甜羹”的做法:“以菘菜、山药、芋、菜菔杂为之,不施醢酱,山庖珍烹也。”
陆游到了晚年,基本以素食为主,认为既节俭又养生,然而,吃素归吃素,他对做法仍旧一点不马虎,首要要求是一定要新鲜才行。陆游尤喜食粥,认为多食粥可以延年益寿。他在《食粥》诗中写道:“世人个个学长年,不悟长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
其他宋朝文人在吃上也多有讲究,堪称老饕的不在少数,这从他们留下的诗作上就可以看得出来,比如黄庭坚留下了《食笋十韵》、《次韵子瞻春菜》,连一本正经的理学大家朱熹都留下了《次刘秀野蔬食十三诗韵》……
明代文人在美食上“功夫”的也不少。比如张岱,就曾在《自为墓志铭》中坦白承认自己是个吃货:“少为纨裤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谲谑,书囊诗魔。”
时间来到清代,文人们对吃的兴趣仍旧不减。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李渔和袁枚。这两个大文人有个共同的特点——喜欢撰写食谱。戏曲理论家、戏剧作家李渔尤其欣赏蔬菜,在《闲情偶寄》中特意单列出一个“饮馔部”,对蔬菜的烹调方法做了细致入微的讲解。
比如,他满含深情地对竹笋赞颂道:“此蔬簧食中第一品也,肥羊嫩豕,何足比肩。但将笋肉齐烹,合盛一簋,人止食笋而遗肉,则肉为鱼而笋为熊掌可知矣……”
其他如菌类、白菜等等也都是他的心头爱。
李渔不但在《闲情偶寄》中归纳出“重蔬食,崇俭约,尚真味,主清淡,忌油腻,讲洁美,慎杀生,求食益。”的饮食准则,还写出了“ 宁可食无馔,不可饭无汤”“饭之大病,在内生而外熟,非烂即焦,粥之大病,在上清下淀,如糊如膏”等流传甚广的美食名句。
如果说,李渔注重烹饪理论的话,清朝乾嘉时期的诗人、散文家、文学批评家袁枚则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不满足于纸上谈兵,要求食谱还要实用。较真的袁枚按照李渔的菜谱认真地做了一遍,结果发现效果不敢恭维,于是,毫不客气地讽刺道:“皆阏于鼻而蜇于口,大半陋儒附会,吾无取焉。”
出于对美食的信仰,以及对前辈吃货夸夸其谈、忽悠诸位老饕的不满,袁枚亲自撰写了一部《随园食单》。并在序言中用极其严肃的语气写到:“每食于某氏而饱,必使家厨往彼灶觚,执弟子之礼。四十年来,颇集众美。……余都问其方略,集而存之。”
《随园食单》分为理论和菜谱两部分,囊括了中国从十四世纪到十八世纪中叶流行的三百二十六种菜肴、饭点、茶酒的制作方法。跟《闲情偶寄》中的“饮馔部”相比,写法细致用心,实操性更强,怪不得传到日本后,被视为“中华烹饪之圣书”。(公众号:刘子还小站)
袁枚可以说在国际上给老饕们争了脸。
来到近代,文人老饕仍旧不少。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雏凤清于老凤声”。
要说文人中的大腕,周树人(鲁迅)、周作人兄弟肯定都能站在第一梯队。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大家,这两位都是老饕文人中的中坚力量。从鲁迅日记上看,从1912年到1926年,他去过的大馆子超过百家,广和居、致美楼、便宜坊、集贤楼、览味斋、同和居、东兴楼、杏花村等知名大酒楼全部囊括其中,大有一网打尽之势。平时家中各色美食,小吃源源不断。为了给先生解馋,夫人许广平还曾想过为其请一位北方厨师到上海,因为厨师薪水太高,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据说,鲁迅最喜欢去擅长做宫廷菜的广和居,尤其爱吃一道名叫“三不粘”的菜,这道菜是用鸡蛋黄、淀粉、白糖、清水加工而成。烹制时动作快,成品似糕非糕,似羹非羹,用汤匙舀食时,一不粘匙,二不粘盘,三不粘牙,故名“三不粘”。不但味道鲜美,而且能解酒。
跟哥哥一样,周作人也很爱吃,只不过比哥哥稍稍低调些,没怎么在日记中体现,是那种深藏不漏的老饕。不过,再什么深藏不漏的人,也难免有露馅的时候。他就曾在散文名篇《北京的茶点》中抱怨,北京的饽饽铺里没有好吃的茶点。
按说,皇城根下的饽饽铺(糕点铺)里,茶点式样也应该够丰富了,这都满足不了周先生的味蕾。这不是老饕又是什么?
朱自清在散文名篇《吃的》中谈到了法国菜、英国菜、瑞士菜、意大利菜、德国菜,对饭店、面包房的名字信口拈来,连茶饭店里甜烧饼和窝饼的滋味和厚薄都记得清清楚楚,几乎到了如数家珍的地步,要是没有这样的兴趣,没有这样的“阅历”,自然也写不出这样的东西,可见其钻研之透彻和用心。
也正因为此,从其晚年宁可活活饿死,也不领美国的救济粮中,更见其品格之高超。“再馋,也不能忘了骨气。”
散文大家梁实秋专门以美食为主题写就了《雅舍谈吃》,因为广受好评,特地补写了一部“谈吃拾遗”。其中讲到了烤羊肉、螃蟹、芙蓉鸡片、豆汁、核桃腰、乌鱼钱、瓦块鱼、豆腐、莲子、汤包、满汉细点等等,其时人在台湾,文字间充满了对大陆浓浓的思念。
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的汪曾祺,也写了许多关于美食的散文,至今畅销不衰,比梁实秋优越的地方,是汪曾祺留在了大陆,能继续品尝到许多正宗中国特产,不足之处,是在文革中也遭受不少的迫害和摧残。
有男老饕,也有女老饕,张爱玲喜欢吃软、嫩、香、甜的食物,松子糖、云片糕、桂花蒸、生煎馒头、糖醋小排是她的最爱。很多充满烟火气的平民食物——例如臭豆腐干、豆浆、大饼油条、鸭舌头等等也都曾在她的作品中出现过。据说,晚年生活在美国的张爱玲,曾经着魔似的寻找在上海时的吃食,说起来几乎有些凄凉了。
其他如唐鲁孙、陆文夫、王世襄、蔡澜……文人老饕真是不胜枚举。或许有人要问:“文人怎么这么没出息,怎么这么多老饕?”
据我分析,文人多老饕,首先是因为职业的缘故,“食色性也。”喜爱美食不是文人的专利。美味的食物,谁人不爱呢?但是中国自古有”君子远庖厨”的传统,士大夫和普通百姓没机会——也不屑于——将对美食的兴趣诉诸笔端。用手中的笔,抒发自己的心声,乃是文人的职业,所以才会有文人多老饕的感觉。
再者,写作乃是孤独的职业,文人大多时候都是在孤军奋战,那么什么事适合一个人娱乐呢?现代人有手机,有电脑,有电视,对于古人来说,选择面则要窄得多,似乎只剩下读书,写字,画画和吃吃喝喝了。
文人大多性情敏感,味蕾发达,也是个不容忽视的因素。他们对生活中的一切都品咂得比普通人深刻一些,这其中当然也包括食物。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文人都是老饕,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范仲淹“日煮粥一釜,经夜遂凝,以刀画为四块,早晚取其二,断齑数茎啖之。”留下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名句。伯夷、叔齐、朱自清为了气节,连命都可以不要,更不会在乎什么美食的诱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