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看纳兰性德的词传,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在迷迷糊糊之中梦见自己发了一通议论。羡慕和感叹纳兰容若前后娶的两个妻子,成亲拜堂之前从没有见过面,从未有一句交流,可成亲拜堂之后却都惊觉那是多么至情至性,温婉贤淑的女子。我真想生活在古代啊!结婚不是一件糟心的事情,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不用为感情的事情这么累,这么焦灼。
前妻卢氏是容若心灵最虔诚的守护者,她可以感知他的心。他们共植海棠、谈诗论词、赌书泼茶。世间多少夫妻能如此抛开浮世的媚俗,心有灵犀。
容若在娶卢氏之前,情窦初开之际曾经眷恋过一个贴身婢女,只因门第身份之别,婢女被逐出明府,出家做了尼姑,并在无望的翘首以盼中孤单死去。青春时期这样一段挫折的情感是容若此后悲悯情感的重要因素。容若对初恋婢女的深情同样值得敬重,只是终究不是容若的妻,在这里我不想赘述,只把容若同卢氏、官氏的情感连接起来重新做一下编排。因为这样的感情平平凡凡却惊天动地,真切厚重,不得不让人心向往之。(文中大多引用原作)
因为初恋情感的挫折和容若的深情,卢氏不知道,她即将面对的是一个深情者比无情者更可怕的冷漠。
卢氏幼承母训,娴彼七襄;长读父书,佐其四德,因而婉娈端庄。加之卢氏生于京,长于粤,受南北文化交叉濡染熏陶,经历了人生的起伏,见惯了世间乖顺,不但知书达理、善解人意,而且性情温柔。这是一门相当恰切的亲事,卢氏也正是符合容若父母审美取向的儿媳。而经历了殿试小蹇的容若,虽经以汉学的茹润消解了内心有关命运的块垒,却尚未来得及期待一场新的感情。这场婚姻,对卢氏和容若而言,一个是新生,一个却是旧创。
在那个良辰吉日,年仅18岁的卢氏贞静娴雅地踏进了明珠府,乌衣门巷,百辆迎归。当喧哗已尽,容若同卢氏独处一室,房间里弥漫了不寻常的沉默。
卢氏起初带着娇羞,近乎慌乱的等待着。然而,容若没有像一切新郎那样,握住新妇的手,“头巾既揭,相视嫣然”。良久,隔着低垂的头巾,卢氏听到容若似乎在桌旁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房里响起了书页翻动的声音。这声音响了很久很久,间或夹杂着低低的叹息。这一夜,卢氏在床边青坐,内心惊异而委屈。而容若挑灯夜读,也有一腔理不乱的愁怨。自始至终,这对新婚夫妇没有说一句话。
次日清晨,容若醒来时,发现自己原来趴在桌子上迷糊睡去过,此时,卢氏已在洗漱。白昼的光芒和卢氏被光芒笼罩的身影给了容若一丝错觉,使他仿佛置身久违的亲切情境中。那是一种生活着的情境,一种安详和平淡。日后容若才发现,在卢氏看似柔弱的身上有一种莫名的力量,使人乐于亲近并感到安宁,而当时,正是这种力量促使容若第一次正眼看卢氏。卢氏的眉眼是温婉的,神情中隐约可见悲天悯人的柔和。这柔和令容若原本善良的内心起了阵阵愧疚。他忍不住问道:“这么早?”听到容若跟自己说话,卢氏脸红了,她答道:“要去给额娘阿玛请安啊。”容若闻言,忽然不知所措。要知道,昨晚的一切,容若并没有预谋,他原本已经决意听从父母的安置,娶新妇,彻底同过去的自己决裂。然而,当鼎沸的人声响起,当热切的烛光在他眼前明亮的燃烧,他又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初恋,想起了初恋婢女的处境,就突然觉得自己的一切幸福都是罪恶的。于是,同卢氏的新婚之夜,容若退却了。他无意伤害卢氏,但却无法说服自己去亲近她。
然而此刻,当卢氏提起额娘和阿玛,容若忽然起了恐慌。他知道,他对卢氏的冷落,必定会遭到双亲的斥责和禁止。他的不安那样明显,尽管卢氏出于羞怯并未正视他,却也感觉到了。这使她在临出房门之前勇敢地看了容若一眼。
这个早晨,容若呆在新房里,哪里都没去,直到卢氏请安回来。他想他会看到一张带泪的脸,他已经预备好一场来自双亲的震怒。然而,回来的只有卢氏自己,她的脸上仍是自她迈进明府便带着的初为人妇的羞涩和端庄。她进了房,靠在床上低头沉思。卢氏的沉默使容若不知所措。所幸开了房门,径直走到园子里的合欢树前,这合欢树是容若与初恋的婢女亲手植的,合欢树承载了他们的记忆。那曾经被国子监生活掩盖,一度沉寂的情感,因为卢氏的出现,终在容若的心底惊动了。他对自己说,幸福是可耻的。
在晚饭的桌上,容若的父母含笑看着新婚夫妇,各自交换着欣慰的眼神。显然,卢氏替容若保守了秘密,这出乎容若的意料,并赢得了他的感激,但这感激并没有改变他的决定。他们照旧在同一个屋檐下陌生着。一个月转眼过去了。卢氏性情温婉,博得了明府上下的称赞,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美丽的曲房里,有怎样不为人知的离奇。
这一日,容若在书房念书,卢氏第一次来到了合欢树前。她不止一次看到容若凝视这棵树。女性的直觉使她意识到这棵树的不平凡。
看到少奶奶来了,打扫园子的小厮忙过来请安。小厮到:“这合欢树是少爷亲种的,他......”卢氏摆摆手,不让小厮说下去。“合欢”,她想,这必定有个悲苦的故事。然而,容若不曾告诉她,她便不肯问旁人。
这夜,卢氏辗转难眠,她相信,容若对自己的奇异举动,必定同这合欢树有关,而这树里,必定有一个女子。卢氏心里一阵难过,她想,不知那是个怎样的女子?竟然在无形之间,影响了自己的生活。
又过了一个月之后的夜晚,容若照例在合欢树下徘徊之后回到房内。刚走到门外,忽然听到房里传出卢氏低低的诵读声:
独倚春寒掩夕扉,清露泣铢衣。玉萧吹梦,金钗划影,悔不同携。 刻残红烛曾相待,旧事总依稀。料应遗恨,月中教去,花底催归。
容若闻言一惊,那是自己写给初恋婢女的词句。房内的卢氏显然被词中的心情惊扰了,是以她边读边思量,声音颇有停顿。那词中本是容若对初恋最真切的心情,是他从未宣之于人的痛苦,是他孤寂的根源。此时这心情被卢氏温婉的声音缓缓读来,在容若心中引起了异样的涟漪。那一瞬,他仿佛化身另一个自己,在一墙之隔的门外,听房内的自己诉说无限心事。容若一时恍惚,伫立门外,几乎痴了。
房里的卢氏忽然叹了口气。这是充满同情和了解的叹息。也是在初恋事件中从来无人给过的温暖。容若被这叹息引出无限心事,正不能自主,房门却开了。骤见容若,卢氏显然吃惊不小。她一下子满脸通红,像犯错的孩子般手足无措。而容若却立刻清醒过来,他猛地拉起卢氏的手,走过房内。
桌上果然放着容若的词稿,一旁是翻开的李煜词。容若明白了,必是自己无意将词稿夹入书中,卢氏偶然翻阅,偶然看见了。
对初恋无望的情感,对卢氏的内疚,对命运的愤恨,使容若觉得再也无法隐瞒,他拾起词稿,对卢氏道:“这是写给她的。。”
在一阵奇特的勇气支配下,容若将发生在明府里的自己同初恋婢女间的一切向卢氏和盘托出。述说的容若以为自己的讲述是出于赤诚,却不知道,实在是因为卢氏天生的善良和对他的情感给了他勇气。故事使卢氏的眼泪同容若的眼泪跌落在一起。
次日清晨,容若醒来时,卢氏已在洗漱,容若道:“你等着我,我这便起身。”说着便自床榻跃起,卢氏含羞微笑,过来替容若更衣,容若凝视着温柔的妻子,心中升起歉疚和无限的情意。这天早上,容若第一次同卢氏去给额娘和阿玛请安。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紫玉钗斜灯影背,红锦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是无言。
水榭同携唤莫愁,一天凉雨晚来收。戏将莲花抛池里,种出莲花是并头。
旋指轻容写洛神,须知浅笑是深颦。十分天与可怜春。掩抑薄寒施软障,抱持纤影藉芳茵。未能无意下香尘。
当最初美好的辰光过去,容若同卢氏的感情也并没有随着激情的消逝而变淡。他们是幸福的两个人,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就的婚姻,然而,她是极好的,端庄、贤淑。在茫茫人海中,他们如此幸运的碰到了彼此,虽未精心挑选,却比精心更合心。
卢氏怀上身孕待产时,容若不胜欣喜。因为他的生命,他同卢氏非同寻常的感情,将要被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定格和延续。
只可惜,儿子的诞生带给容若的欣喜如同荷露,很快便在阳光下消散了。我早就相信,人生最纯粹的感情,往往抵不过现实的棒喝。悖论人生,处处如此。得到的往往是不想要的。想要的却偏偏不是自己的。好容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天不假与,又必以想不到的意外让一切成灰。
卢氏生病了,缠绵病榻,开始出现生命最后阶段的迹象。她的气力正以看得见的惊人的速度从年轻羸弱的身体中逐渐消失。容若起初还背着卢氏独自流泪。但后来,却已经不能再克制自己,他不止一次,面对正逐日失去颜色和光华的花朵,潸然泪下。
卢氏的逝去带给他的毫无防备的痛苦几乎超过了他的忍受极限,以至于极力想放弃这样的存活。因为他们在一起太幸福,因而也不肯有过任何准备来接受任何一种形式的别离。卢氏之死是对纳兰容若生命和幸福的无情劫掳。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
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簿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愁痕满地无人省,露湿琅玕影。闲阶小立倍荒凉。还剩旧时月色在潇湘。薄情转是多情累,曲曲柔肠碎。红笺向壁字模糊,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
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从教分付,绿窗红泪,早雁初莺。当时领略,而今断送,总负多情。忽疑君到,漆灯风毡,痴数春星!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无论命运有怎样的色彩,我们每个来到世间的人,起初都是赤条条出现的。我们降生时一无所有,除了自己。人们因此往往认为,当我们终于要离去时,我们将什么都无法带增,只能跟来时一般赤裸。然而,我们知道,这并不是真的。当我们在世间行走,我们不停地追逐世间美好的东西,以为可以拥有心底最热爱的东西,我们给原本赤裸的自己加上了越来越多的附属品,我们以为自己不断被丰富着,以为更多地拥有着,然而,我们在获得的同时,也必然在付出,我们得到爱,便付出爱,我们得到恨,便付出恨。我们的感情变化着,我们魂魄的斤两也变化着。甚至,每一个亲人的离去,都带走一部分的我们,我们的记忆,我们的感情,我们纠缠不清的想念,我们的灵魂。我们完整着,同时又不断残缺着,直到生命的尽头。
乞桥楼空,影蛾池冷,佳节只供愁叹。丁宁休曝旧罗衣,忆素手为余缝锭。莲粉飘红,菱丝翳碧,仰见明星空烂。亲持钿合梦中来,信天上人间非幻。
雨歇梧桐泪乍收,遣怀翻自忆从头。摘花销恨旧风流,帘影碧桃人已去,泪痕苍藓径空留。两眉何处月如钩?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僻,情在不能醒。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官氏是容若妻妾之中唯一的满族女子,是容若顶头上司之女。方时,容若正处于康熙的恩宠与丧妻之痛的煎熬之中,这位上司看中了容若的英武及对亡妻的深情,便利用职务之便,征得了为儿子担忧的明珠的同意,将女儿嫁其为继室。
同官氏的婚姻容若原本并不想接受。他没有见过这位女子,但他心目中已没有任何女子。他的心,在卢氏下葬的那一刻,也跟着被埋葬于黄土之下。但是,容若一生之中鲜能为自己做主,他可以放弃自己,却不能拒绝华发早生的阿玛和额娘。于是,在尚未淡去的对卢氏的怀念之中,容若娶了新妇。
谁都知道容若对卢氏深长的感情,官氏也知道卢氏。她体谅他。在她出嫁之前,其父亲就已对她说:“成哥儿对亡妻尚如此情深意重,绝不会慢待你。”
这位上司可算是容若的知己。容若原不肯辜负任何人,他从来宁肯自己委屈,却绝不愿身边的人为自己受苦。多情者每被诟病滥情,只因他谁都不肯伤害。委屈只为求全,但世间哪得真正的双全法呢?不肯伤害旁人,便只能伤害自己。同官氏新婚的那些日子,容若同官氏之间,是温和而遥远的。
直至容若一次奉召出征,梭龙之行。容若对官氏的情感才发生了变化。这变化来自一封家信。这是容若在前往梭龙途中收到的来信。那是官氏秀气的小字,信上说:秋节至,园内海棠亦盼归盛放。
那是卢氏亲手种下的海棠,那是让容若无法自处的海棠。
六曲阑干三夜雨,倩谁护取娇慵。可怜寂寞粉墙东,已分裙钗绿,犹裹泪绡红。曾记鬓边斜落下,半床凉月惺忪。旧欢如在梦魂中,自然肠欲断,何必更秋风。
旧欢如梦,不思已断肠,何必秋风。塞外如刀的秋风中,容若暗自洒泪动容。为自己,为卢氏,也为新妇。这封家信,使容若在娶了官氏后第一次恣意思念卢氏。此前,他努力地按捺着自己的心事,深恐伤了官氏。想和官氏听人说起海棠故事,是以特地将这消息告诉容若。容若心内感动,他知道,这位官家千金小姐,是想以此表达对容若同卢氏感情的尊重,以及自己同卢氏一般的情意。当官氏以海棠的盛放向他敞开内心,容若的心也再度感到了温暖。
东风卷地飘榆荚, 才过了、连天雪。料得香闺香正彻。那知此夜, 乌龙江畔, 独对初三月。 多情不是偏多别, 别为多情设。蝶梦百花花梦蝶。几时相见, 西窗翦烛, 细把而今说。
这首词里明白表露了容若对家的想念,而这想念里有官氏的身影。词中对独在空闺的官氏的描摹,是容若对官氏孤寂生活的揣想,多情的他深觉自己辜负了这女子。远驰塞外的辛苦与扈从的无奈,使容若对官氏的存在定格为一种家的存在。她不曾给过他刻骨的痛苦,然而却在秋风与冬雪中,给了他坚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