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宋词坛,吴文英是不得不说的一位词人。吴文英,字君特,号梦窗,晚年又号觉翁,四明(今浙江宁波)人。吴文英一生未第,布衣终身,以清客的身份寓居于幕府之中,《宋史》无传。
依据同时代词人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下和其他词人的笔记、词话的记载可知:吴文英与翁元龙为“亲伯仲”。本姓是翁,是翁逢龙的弟弟,翁元龙的哥哥,后来过继给吴家,才改为吴姓。
吴文英一生曾寓居于苏州、杭州、越州(今浙江绍兴)三地,在每一个地方都有题咏,吴文英晚年一度客居越州。
(吴文英绘像)
在南宋词坛,吴文英属于词作数量高产的词人,他的词作风格雅致,今存有三百四十余首,收录在《梦窗词》中。吴文英的词作数量上在南宋词坛上仅次于辛弃疾。就词作题材而言,吴文英的词作大体可以分为三类:酬酢赠答之作,哀时伤世之作,忆旧悼亡之作。
吴文英中年时客寓杭州,在一个春天乘马郊游,行至西陵路的时候,偶然遇见以为达官显贵人家的歌女,吴文英一见倾心,由侍女传送书信,双方开始交往起来。吴文英在杭州遇到了真爱,也这位歌女坠入了爱河,这位杭州女子成为了吴文英的红颜知己。此后,他们曾春江同宿,共游南屏,往来杭州西陵六桥,享受着爱情的幸福。
(《绛都春》词意图)
他们这种爱情也注定是以悲剧收场的,双方都预感到不能长久的在一起,分别的时候也是非常伤感的。
当吴文英重访故地时,这位红颜知己已含恨死去。这件事给词人留下了深深的伤痛,以至过了很多年,他也不能忘掉这段感情,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杭州红颜知己的思念愈发浓烈起来,这位杭州女子也成为吴文英此后余生刻骨铭心的相思之人。
每当吴文英来到杭州,熟悉的地方、熟悉的风物,总会勾起他对往昔的回忆和对这位女子的思念,因而也写下了大量依旧悼亡的词作。如在词作《定风波》里,他写道:“小车随马过南屏。回首东风销鬓影,重省,十年心事夜船灯。离骨渐尘桥下水,到头难灭景中情。”
(《绛都春》词意图)
爱与多深,思念就有多深。尤其是在吴文英晚年的时候,这种怀旧的心理更加浓烈,如在晚年他再一次来到杭州,经过当年和这位红颜知己曾居住的地方时,一时触景生情,写下的词作《三姝媚·过都城旧居有感》,词作下片写道:“春梦人间须断。但怪得当年,梦缘能短!绣屋秦筝,傍海棠偏爱,夜深开宴。舞歇歌沉,花未减、红颜先变。伫久河桥欲去,斜阳泪满。”
《三姝媚》情辞哀艳,极言相思之苦,所表达的低回缠绵、生死不忘之情催人泪下,其艺术感染力远非那些描写幽会欢情的艳词可比。《三姝媚》在措辞、用典、结构上无不刻意求工,因而具有很高的艺术表现力,也体现了吴文英的词作的抒情特色。
(《绛都春》词意图)
吴文英对这位红颜知己浓烈的思念挥之不去,他将自己的情感都倾注在词作里,他还写下一首《绛都春》的词作,也是表达对这位红颜知己的思念的。
《绛都春》全词笔意曲折,词作字里行间抒发的情感在回转顿挫之中步步深入词人,也将吴文英的思念之情推向了高潮。《绛都春》原词如下:
南楼坠燕。又灯晕夜凉,疏帘空卷。叶吹暮喧,花露晨晞秋光短。当时明月娉婷伴。怅客路、幽扃俱远。雾鬟依约,除非照影,镜空不见。别馆。秋娘乍识,似人处、最在双波凝盼。旧色旧香,闲雨闲云情终浅。丹青谁画真真面。便只作、梅花频看。更愁花变梨霙,又随梦散。
(吴文英《梦窗词集》·书影)
这首词还有一条小序,小序是这样写的:“燕亡久矣,京口适见似人,怅怨有感。”
根据词中小序可知,这首词是吴文英作于京口(今江苏镇江)的,他在京口忽然遇到一位女子,女子的一颦一笑很像他当年的那位红颜知己,睹物思人、触景生情,此时的吴文英种种情感一时涌上心头,这又使他怅然若失,越发增添了他对当年那位红颜知己的怀念之情,于是写下了这首词。
开篇三句“南楼坠燕。又灯晕夜凉,疏帘空卷”,词人以“燕子”的意象起调,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燕子一直是诗词中经常出现的、也被经常吟咏的对象,如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邶风·燕燕》中,就有“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的诗句,这首诗就是以“燕子”比兴,描写庄姜送郑庄公妾戴妫归陈的一首诗作。
自《诗经》以后,文人笔下的“燕子”意象成为女子形象的代名词,也是撷取燕子轻盈娇小的形象特征。
(《诗经·邶风·燕燕》·诗意图)
吴文英《绛都春》中的“南楼坠燕”一句,词人运用的写作手法和《诗经》一样,也是用燕子起兴。但是词人当年和红颜知己分别后,就再也没有见面,他也没有想到,这一分别竟然成为了永别。所以词人用“坠燕”起兴,又暗指这位红颜知己已经香消玉殒。
“灯晕”二字写的是哪里的灯光呢?这一句不是写京口的,而是词人对杭州旧居夜晚情形的描绘,因为秋夜气候微凉凉,加上雾气比较重,灯晕也就更明显了。在这凄凉的夜中,词人将帘幕高高的卷起来,等待红颜知己的归来。
可是他始终没有等到,这显然是词人对待这份感情执着的痴念,也是他对这位女子刻骨的相思之情。词人不止一次的来到杭州,他早已知晓这位女子亡故了,可是心中就是放不下这份念想。
这三句是叙事,但是在叙事的过程中又有着情感的抒发,从词人的叙述中可见他内心的寂寞、凄凉和悲哀。
(《绛都春》词意图)
接下来“叶吹暮喧,花露晨晞秋光短”两句,词人从眼前的情景展开想象,想起了往日和那位杭州红颜知己的点点滴滴的生活场景。此时晚风吹动院子里的树叶发出阵阵声响,词句中的“喧”字用得非常准确、生动。因为词中写明季节是秋季,枯黄飘落的树叶是秋季的自然现象,也是秋季的特征。
阵阵秋风吹落树叶,树叶与树叶碰撞而发出的声响,打破了夜晚的寂静,词人用喧闹来形容是非常恰切的,也说明此时的秋风萧瑟,这又在无形中给词作增添了凄凉的色彩,也烘托了词作哀婉的意境。
北宋著名词人周邦彦在《过秦楼》中有“叶喧凉吹”的词句,也是用来形容萧瑟寒秋的。吴文英此处化用周邦彦的词义,但吴文英“叶吹暮喧”四字描绘出的萧瑟凄凉意境要比周邦彦的更深刻。
(“叶吹暮喧”词意图)
词人有树叶的喧嚣联想到“花露”,早晨的露水不是可以滋润这枯叶吗?但“花露”早就干了。树叶吹落是眼前的情景,而“花露”是词人的进一步联想,由此及彼的推想。在我国古典文学作品中,有一首有名的汉乐府《薤露歌》,也是一首有名的挽歌,诗中写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吴文英词中的“花露”二字,极具哀婉的意味,这是词人从“花露易晞”自然而然引起人生短暂的联想,因而引出他对已亡故的杭州红颜知己的深切的哀悼。
(“花露晨晞秋光短”词意图)
“当时明月娉婷伴,怅客路、幽扃俱远”,这三句是悼亡词,前面几句写风吹落叶、写花露易晞,其实已经引出了哀悼之人,但词人在此处又将笔锋回旋,追忆起往昔的欢愉场景,回忆起以前共同生活时的场景。
“娉婷”形容女子婀娜多姿与情态美好,有这样的红颜知己相依相伴一生,在明月下共诉衷肠,这样的两情相悦是何等的欢快,何等的令人难忘。此时此刻,往日的欢愉再也不能重现,因为现实就是当年的那位杭州红颜知己已经亡故。
“怅客路、幽扃俱远”,这两句既写自己,也写悼亡之人。一是词人寓居飘零,居无定所,离他们当年在杭州的居所很遥远,言下之意也就是说,他离红颜知己的距离很遥远;二是这位红颜知己如今和自己阴阳两隔(扃,读音jiōng,词中指女子的墓地),双方的距离更加遥远,天各一方,怅然无望词人写到此处,这种悼亡之情一是让他肝肠寸断。
“雾鬟依约,除非照影,镜空不见”,这是上片结尾三句,是对悼亡之人的思念。“雾鬟”是描述女子发型的一个词语,意思是说女子的发鬟蓬松而又美丽,这一句又照应前面的“当时明月娉婷伴”一句,都是在写红颜知己的容貌。
在词人的无尽相思和想象中,她在月下归来了,鬟影依约,姗姗而至。这是情到深处的体现,情到深处自然浓,词作此时所营造的氛围哀婉中有凄恻,缠绵中有悱恻。
上片结尾三句照应“幽扃俱远”,而且这个结尾是词人对现实情境的描写,并和起句遥相呼应相呼应。整个上片,无论是叙事还是写景,都是对情感抒发的烘托。正所谓“景为情设,情因景生”,上片句句是词人对那位杭州红颜知己的悼亡之情。
(吴文英绘像)
“别馆。秋娘乍识,似人处、最在双波凝盼”,下片主要写词人在京口的故事,他在京口遇见了一位与杭州红颜知己很像的女子,因而又引起了词人内心的波澜,更进一步表达了对昔日红颜知己的思念之情。
“别馆”点明词人在京口。“秋娘”自唐代以来就是歌女的代称。“乍识”指的是词人在京口遇见的一位女子,他第一眼就认出京口女子与杭州红颜知己在长相上有几分相似之处。
(《绛都春》词意图)
“最在双波凝盼”,这句放在“似人处”之后,表明词人见到这位歌女的后感到她很像杭州红颜知己。究竟哪里相似呢?经过对杭州红颜知己一颦一笑的一番回忆,词人觉得是她眉宇间凝视自己的时候最像。
其实“凝盼”这个词语,既是对京口女子的描写,也是对杭州红颜知己的描写,一个是现实的描写,一个是回忆。从写作手法上来说,对京口女子的描写是虚写,对杭州红颜知己的描写却是实写。
“旧色旧香,闲雨闲云情终浅”,这两句又是回忆,词人回忆起杭州女子的一颦一笑,虽然在京口遇到一位长相跟杭州红颜知己很像的女子。但她毕竟不是杭州红颜知己,这种邂逅虽然美好,但词人对她们两人的感情是完全不同的。
(“旧香旧色,闲雨闲云情终浅”词意图)
“丹青谁画真真面,便只作梅花频看”,词人通过描写自己执着的念想,更进一步地抒发对杭州红颜知己的相思。这两句的意思是说词人和京口女子的相遇只是萍水相逢,虽然这样的情感很浅很浅,他还是很想请一位丹青高手为京口女子画一幅肖像画,他要把这幅肖像画当作梅花一样频频欣赏。
这两句的词意承接上句“闲雨闲云情终浅”,词人在此处表露的情感是什么呢?如果进行仔细的探究就会得知:这还是他对杭州红颜知己的思念,因为看到这幅肖像画,画中女子眉宇间凝视的样子就是杭州红颜知己的容貌。
(《绛都春词意图》)
“更愁花变梨霙,又随梦散”,“梨霙”意思是雪花。这两句的意思是说梅花好似雪花一样,转瞬也会消逝,这样的情景又多像是一场梦呀!这是词作更进一层的写法,也是词意进一步的延伸,词人要表达的就是想常看梅花也不可得的患得患失的情愫。
这其实正是词人此刻内心最为真实的想法,因为词人患得患失,他与京口女子的邂逅也只是萍水相逢,或许只是一场美好的邂逅,就像一场梦一样,梦境总是美好的,可梦境又不是现实,只是一场梦而已。一别又是天各一方
这两句表面上虽然在写自己不能常见到京口女子,实际上写的还是杭州的那位红颜知己,词人的言外之意是说连相见一位跟杭州红颜知己长得很像的人都求而不得,连这样的一丝丝心理上的安慰都无法实现,这是词人内心入骨的相思之情得不到排遣的真实写照。
(《绛都春》词意图)
小结
这首《绛都春》是吴文英情感世界的一次展现,词人虽然描写了京口邂逅这样一个生活中的小插曲,但是这个小插曲只是萍水相逢的一场邂逅而已,就像一场梦一样。
上片写对杭州红颜知己的刻骨铭心的思念,就是为下片中与京口女子的邂逅做行文上的铺垫,下片写与京口女子的邂逅就是为了映射出自己对杭州红颜知己的思念。
全篇叙事抒情委婉曲折,一波三折,因而词人所表达的情感也在回转顿挫之中步步深入,在结句时达到高潮。
全词情感线索虽然波折,但是却又清晰明了,感情充沛,是一首缠绵悱恻、哀婉动人的词作,尤其是词人对情感的体验和心理活动的描绘都是非常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