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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安史之乱的再反思:华夷之辨

2020-08-31新闻10

其实“华夷之辨”,自古以来就有。大家可以翻开《尚书·禹贡》看一看,战国时期人们对天下的概念,就是以“中国”为中心,然后四周像同心圆一样地分布着所谓的四夷,而且认为“中国”在文化上是具有绝对的优势的,是应该教化天下的,这是那个时候的华夷之辨。而到了唐代,正如我们前面所说的,唐代实际上是很开放包容的,对于胡人有很大的宽容度。

但是安史之乱却引发了华夷之辨,原因很简单。因为安史之乱中,安禄山、史思明都是胡人,他们手下又有很多胡兵胡将;后来的藩镇割据当中,河北三镇又有很明显的胡化的色彩。所以,从这些角度来说,人们对于胡人、外夷的这种警觉,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华夷之辨要一直延续到宋代。华夷之辨的出现,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起码从文化心理上来说,唐帝国事实上已经开始走向瓦解了。

要知道,原本中原与四夷之间的关系,就是通过朝贡、册封和羁縻来加以维系的。朝贡体制我们前面反复提到过,就不用说了;至于册封,由于中国在整个东亚世界具有绝对的力量优势,所以,四夷的各个政权无不以获得中国皇帝的册封为荣,这有利于他们在国内地位合法性的确认,所以册封是当时中国对外施加影响力的一个重要的手段。汉朝就已经有了这种四夷的册封,唐朝更是大规模地推行,而且唐朝还对当时边疆少数民族,广泛授予各种羁縻府、州、县的官职,大量地册封那些可汗以王、公等爵位。

而且,当时唐朝在边境地区设置的羁縻府、州多达856个,授予的官职也是为数众多,以致无法做完全的统计。而且很多胡人还进入了唐朝中央政治中枢来任官,这一点在前面我们已经提到过了。安史之乱之前,可以说唐人对于胡人的态度是相当友好开放的,但是安史之乱的爆发,大大地改变了唐朝,它影响到了唐朝的中央集权,影响到了皇帝的权威,不仅造成了藩镇割据,而且在文化上也造成了分裂。

什么分裂呢?就是人们开始热衷于华夷之辨。比方说古文运动,我们一般都把这个作为思想史和文学史上的重要课题来对待,但是古文运动的背后就有安史之乱的影响。这一点陈寅恪先生已经指出过,他就认为,“唐代古文运动一事,实由安史之乱及藩镇割据之局所引起。安史为西胡杂种,藩镇又是胡族或胡化之汉人”,所以引起了当时知识分子的反感,在知识分子的潜意识当中就出现了华夷之辨。因此,陈寅恪先生指出,“尊王攘夷”实际上是古文运动的中心思想。古文运动的核心领导者当然就是韩愈,但比韩愈稍早的知识分子,比方说萧颖士、李华、独孤及、梁肃等这些人,还有与韩愈基本同时代的,比方说柳宗元、刘禹锡、元稹、白居易等人,他们多多少少其实都有些华夷之辨。元稹所写的诗中就体现出这个特点,他指责中原地区多胡装、胡乐。有意思的是,元稹本人就是一个鲜卑人,他就是广义上的胡人,但是,他对于这种胡化也是痛心疾首,因为他早已经汉化,他是站在汉民族这个角度来评价这件事情的。但是所有人的这些思想的表述,都不如韩愈那样直白、那样清晰。所以陈寅恪先生指出,韩愈这个人,之所以反佛,就是因为他对一切夷狄文化都有所警觉,而佛教为夷狄之法崛起的根本,所以要被力排痛斥。就这样,韩愈发展起了他的古文运动。现在也有很多学者认为,安史之乱的确在知识分子当中培养了华夷之辨的思想,甚至知识分子重拾了春秋时期的那句口号——尊王攘夷。

我们知道,当年无论是齐桓公也好,还是晋文公也好,都搞过尊王攘夷。而事过多年,到了唐代又出现了尊王攘夷的口号。这种复古主义的旗帜说白了,就是人们痛定思痛,反思安史之乱的结果;另外是人们不满于当时藩镇割据的局面,所以有了这样的一种思想。因此很多学者认为,中唐以后文坛出现的古文运动、新乐府运动、韩孟诗派,他们都有个共同的思想内核就是复古。而这种复古与当时强调华夷之辨的文化大背景,是密不可分的。

杜佑写《通典》的时候,甚至对四夷有这样一种看法:“其地偏,其气梗,不生圣哲,莫革旧风,诰训之所不可,礼义之所不及,外而不内,疏而不戚,来则御之,去则备之。”这个观点可能就更加激进了:他认为这些人都是不可教化的,应该对他们“来则御之,去则备之”。但是话说回来,唐朝毕竟是一个已经多年实施开放包容政策的国家,文化心理上也不可能立即发生180度的扭转。所以还有很多唐人,对于华夷之辨有自己的思考,在我看来他们的思想相当先进,而且很睿智。

唐宣宗大中年间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当时有一个大食国(阿拉伯)人叫李彦昇。李彦昇参加了唐朝的科举,他是由大梁(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汴梁这一带)的地方官推举上来的。他不仅参加了科举,还一举中第,很多人对此表示不满,认为大梁就不该推荐这样一个夷人到这来。难道中华无人了吗?有一个知识分子叫陈黯,写了一篇文章叫《华心》,专门探讨这个观点。他说:“苟以地言之,则有华夷也。以教言,亦有华夷乎?”就是说,如果按地域划分的话,自然有华有夷,可是如果按照教化这个角度来说,难道天下有华夷的区分吗?有倒是有,但是问题是我们用什么来区分华夷呢?他说:“夫华夷者,辨在乎心,辨心在察其趣向。有生于中州而行戾乎礼仪,是形华而心夷也;生于夷域而行合乎礼义,是形夷而心华也。”他的意思就是说,我们重点根本不应该看他所处的区域,甚至都不是他的血统,也不是他的外观。我们看的是什么呢?看的是他的心。他的心是华,他就是华;他的心如果是夷,他就是夷。哪怕你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土生土长的汉人,如果你的文化属性是夷,那你就是夷;哪怕你高鼻深目,是一个大食人,只要你认同的是中国的文化,你心是华,那你就是华,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周伟洲先生认为,陈黯所谓的“心”主要指的是汉族传统文化当中的礼义和仁义道德。他认为华夏之人若无礼义,则是形华而心夷。还有很多学者则认为,陈黯所说的这个“心”,其实是一种民族文化认同意识。你只要认同华夏的礼义、道德、文化,你就属于华夏。这一点与陈寅恪先生的看法一致。陈寅恪先生在多本著作当中反复强调:“看一个人更重要的是看他的文化属性,而不是血统。”所以那种以血统为标准,断定历史上哪一个朝代好,哪一个朝代坏;或者以血统为标准,断定哪一个历史人物好,哪一个历史人物坏,这种思维是要不得的。这是一种非常简单的、逻辑上也讲不通的思维,这种思维还远远不如1000多年前的陈黯。

还有一个唐人叫程晏,他写了一个《内夷檄》,也跟陈黯的思想比较相似,他说:“四夷之民长有重译而至,慕中华之仁义忠信。虽身也异域,能驰心于华,吾不谓之夷矣。中国之民长有倔强王化,忘弃仁义忠信,虽身出于华,反窜心于夷,吾不谓之华矣。”这与陈黯的思想如出一辙,意思是说一个人他是夷还是华,关键看认同不认同我们的仁义忠信的文化,认同的话,他就是华,不认同,就是夷。

但是,我虽然肯定了这两个人的思想有其先进性,但是我要指出,他们仍然提出了自己华夷之辨的标准。他们的华夷之辨并不是指的血统,而是指的文化属性。所以说白了这仍然是一种华夷之辨,只是相对来说,他们的认知比以血统为标准的认知要更高一筹。

后来金代有一个著名的儒生叫作郝经,写了一个《与宋国两淮制置使书》,在其中,他竟然说了这一番话,他说:“今日能用士,而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之主也。”毫无疑问,郝经是站在女真政权的角度,对宋朝的官员说了这样的一番话,你不要再强调血统了,不要再强调你们是代表着中华之正统,凡今天能够用中国之士,能够行中国的教化王道的就是中国之主,跟民族没有多大的关系,就是这样的一个意思。当然了,郝经是替女真政权说话的。但是我们要意识到,他的话代表着当时的一种思想,与前面我们所说的陈黯、程晏的思想有一定的关联性。郝经只是把他们的思想拿过来为女真统治者所用,用这个反过来解释女真政权的合法性。

当然,宋朝的华夷之辨比唐朝更加普遍,态度也更加坚决。其实宋朝无论从政治上,还是从文化上,都很难称得上是一个帝国了。宋朝是与多个民族政权并存的一个政权,它不是帝国。帝国要同时包容多种文化、多个民族,甚至自身就是多民族的融合体。而宋朝无论从文化还是民族属性上来说,相对都比较单一。所以我们经常听到人说唐帝国,但是我们很少听说宋帝国,因为宋朝真的不是一个帝国。

在这里,我愿意引用现代历史学者江湄的一篇文章,叫作《宋人的“华夷之辨”与“中国”意识》来做一个总结。他指出,宋朝与多个民族政权——辽、金、蒙古、大理、吐蕃和安南并存,甚至与辽、金、蒙古的统治者地位对等,都是并称天子,互相之间订立和约。那个时候的国际关系,已经是一种平等的外交关系了,再也不是以中原为核心,中原的帝王再也不复唐太宗“天可汗”那样崇高的地位。所以宋朝不像唐朝,宋朝已经不是天下的共主了,甚至连霸主都称不上。江湄女士指出,对于宋人来说,“传统的以‘中国’为中心的天下秩序已然成了想象。在这样的历史形势下,宋朝士人继承了中唐以来韩愈倡导的‘严华夷之辨’,进而阐发、弘扬之,春秋学、正统论自(北)宋朝庆历年间兴起,至南宋愈来愈盛,一致地以‘严华夷之辨’为主旨,‘华夷之辨’遂成为两宋时代的一个思想主题,一种极具时代性格的政治与文化意识”。而且江女士还特别指出,华夷之辨其实从先秦开始就一直存在,唐朝也有,但是宋朝的华夷之辨的特点更加普遍、激烈和绝对,“以至于坚决反对让‘夷狄’接受乃至接触华夏文明,认为应该让‘夷狄’安于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因为‘夷狄’一旦接触到了先进的华夏文明,他们的贪心野心就会被激发出来,而给‘华夏’带来祸端。宋朝人甚至主张,‘夷狄’介于人与禽兽之间,和‘华夏’有着本性上的绝对差异,根本不可能接受先进的礼乐文明。这样的思想意识在南渡之后更加强烈”。江湄女士下面这句总结我认为是很重要的,她说:“自近代以来,很多学者都将两宋‘华夷之辨’视为中国民族主义的渊源、国族意识的萌芽。”而这种变化与安史之乱密切相关。

#隋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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