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我头枕卷册和神州
——海子
今天要谈的这个人太过于特殊,以至于通过故事也无法完全了解他。他一辈子没有当过官,只能算一个读书人。而且就在他死后,因为各种历史要素的因缘际会,这个读书人又莫名其妙成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佬。
他生活在距今一千多年的中国,江湖里关于他的传说有很多,例如,传说他今天想出门,掐指一算,不好,今天不宜出门,于是便不出了。江湖上关于他的传说非常多,不过那都不是真正的他。
他是一个宅男。每天早上焚香独坐,下午三点时喝几杯小酒,喝到微醺,但没有醉。然后,命一名僮仆牵着小车出门,像遛街一样,没有目的地,走到哪算哪。士大夫听到他的车声,会跑出来争相迎接,街边的小伙计都会说:“我家先生的车来了。”他没有任何官职,也没有马车开道。没有人称呼他的名或字或号,提到他时,都称“我家先生”。他和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饮酒、下棋、宅家、闲聊。在他身上,你看不到通常一个大佬该有的气质。
(电影《指环王》,2001年。)
他刚搬到洛阳城时,没钱也没有官职,住的房屋甚至不能遮风避雨,但他却怡然自乐。他也从来没想过要去干些工作赚点钱养家糊口。后来,几个退休的朝廷大臣共同出钱给他买了处宅院。他把他称为“安乐窝”。
(他曾经居住的“安乐窝”。)
他到底有没有学问?谁也说不清楚。可能有,也可能是个江湖骗子。当时的洛阳城儒学大家多的是,他没有写过什么学术著作,他只写诗。流传到今天的著作很多都冠以他的名字,但那些书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后人假托他的名字写的,那些诗倒是真的出自他的手。
但是有许多学问家是他的好朋友。当时的学术界排名第一的人和他一起出去玩,听了他一番议论后,回去立马写了五个字来形容他——“振古之豪杰”。
(他的好朋友,当时的学术界第一人)
虽然他中年的生活与常人无异,看不出特立独行的感觉。但是他年少时并非如此。他年少时,追求的是要做天地间第一等的人物。他一个人跑到苏门山读书,在山上搭起一间草棚,穿葛衣,吃蔬菜,夏天不用扇子,冬天不生炉子。每天只吃一顿,夜晚也不上床睡觉,就这样昼夜不停地读书,度过了少年时期。
也许他这样读书根本就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因为他一没有老师,二没有朋友。像孔子说的一样,“独学而无友,则孤陋寡闻。”但是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关键是他这种独特的经历已经让他变成了一个非同寻常的人,此后不管他再怎么低调,他都不会是一个普通人。只要你接近他,你就会感受到他非同寻常的气场。
(苏门山。位于河南新乡。)
从苏门山下来的时候,他说,古人能和千年之前的人做朋友,我还没有去千里之外看过呢。于是说走就走,他游历了黄河、汾河、淮河、汉江,周游过齐、鲁、郑、宋等地。等到他回来时,他感叹道:“道在是矣!”自此便没有再外出游历。
但出人意料的是,他不仅没有开书斋教授徒弟,反而去拜了一位师傅。先生问他:“教你简册之学怎么样?”他不学。先生又问:“教你物理之学怎么样?”他也不学。先生再问:“听说过性命之学吗?”他跪拜,愿学之。
学成之后,他搬到洛阳居住,并在那里度过了余生。他留下来的文字除了两篇小文章以外,其余的都是诗。他写了那么多的诗,但却在诗里说自己不是喜欢吟诗之人。他没有谦虚也没有作假,他写诗,只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安顿自己的内心。
(史学家钱穆的行书作品,上面的诗句便出自他手)
他六十七岁时,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于是对子女嘱咐完后事以后喝了个大醉然后躺在床上。一位大师在他床前说:“从此永别,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他举起两手示意。大师问这是什么意思,他说:“面前的路要宽,路窄的话自己都容不下身,又怎么让别人走呢?”他留下的诀别诗《生日吟》:“辛亥年,辛丑月,甲子日,甲戌辰。日辰同甲,年月同辛,吾于此际,生而为人。”
这便是他的哲学。他是那个时期极少数能思考宇宙问题的人,他思考的虽然是宇宙的大问题,但都会落脚到人生的一边。他想的是宇宙,聊的却是日常。他以绝大的气魄做着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的阅历极为丰富,但讲出来的却非常少。
几百年后,又一个名震千古的人物写了首诗同时提到韩信和他,上句说韩信“非国士”,下句说他“是人豪”。一番对比之下,足见对他的推崇。
(写诗推崇他的大师)
为他出钱买宅院的是司马光、富弼、吕公著,说他是“振古之豪杰”的是程颢;他临终时在床边请教的是程颐,写诗推崇他的是王阳明。
他是邵雍。字尧夫,谥康节。他的学说被称为“内圣外王之道”。他与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司马光六人,被朱熹称为“道学六先生”。
他最厉害的地方便是,明明人不在江湖,江湖却一直在挂念着他。
(邵雍画像。)
你可能没读过他的《皇极经世》和《伊川击壤集》,但你绝对不能说你不知道他,你在小学一年级就接触过他,并且可能现在还背得出他的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