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泉水叮咚
图：来自网络
我是父亲的养子，父亲抱养我时，我才三岁，脑子里有一点点朦胧的记忆。
那时的父亲已经有了两个女儿，父亲因为疾病不能再生育，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桎梏束缚了当地人的灵魂太久。
两个姐姐，对我也是倍加呵护，幸福的时光冲淡了我本就单薄的记忆，渐渐地，我习惯了坐在父亲的肩膀上，跟他到农田里干活；习惯了坐在母亲的单车上，跟她到三里之外的集市上买喜欢的零食；也习惯了和姐姐们在一起嬉戏玩耍。
在农村，抱养的孩子，总会引来别人异样的目光。在和其他孩子一起玩时，别的小朋友有的会信口开河，说是我野生的，为了捍卫自己的自尊，我不止一次地和他们打架。
我虽然不是父亲亲生的儿子，但他对我的爱，却是无微不至，平时他去哪里，就把我带到哪里，有时走累了，就骑在他的脖子上。
记得在二年级的暑假，我去了舅舅家，一向好动顽皮的我离开了父亲的管束，就是一只出笼的鸟，加上舅舅全家人的爱护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有次，我跟和小表哥到复新河边放羊，遇到了雷阵雨，于是我们牵着羊赶紧往回赶，在经过一座小桥时，我突然被一只受惊的山羊撞倒在地，而我的头部直接摔到了桥栏杆上，顿时血流如注。
父亲闻听后，马上冒雨骑着自行车到了舅舅家，并抱着我搭上去县城的班车。
车站到医院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我一直躺在父亲的怀里，雨停了，路上的行人又多了起来，父亲心中甚是着急，脚步变得越来越快，他满脸的汗滴不断地落在我的脸颊上。
虽然那时直接也不太懂事，但看到父亲气喘吁吁的样子，我还是哭了，一方面，我心疼父亲，另一方面，我心里充满了自责。
好在，我并无大碍，回来的时候，父亲用仅有的钱，给我买了十块糖和五个煎包，这件事，时隔多年，我依然记忆犹新。
在童年那些贫穷的日子里，父亲脸上那抹浅浅的微笑，是我生命中的阳光，明媚着我阴霾的心空。
父亲读过两年书，他说自己吃尽了没有文化的苦，因此，无论如何，也要供养我读书，在我们的村庄，很多孩子读到小学毕业，就下学帮父母干活了，而我却一直没有停止求学的脚步，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到大学。
父亲能在当时那种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义无反顾地送我读书，不仅需要远见、胆识，更要有大无畏的牺牲精神，还要有血本无归的担待，就这一点而言，父亲又超越了他那个时代的农民，是很多人所望尘莫及的。可以说，父亲是我一生的贵人。
期间，也有不少邻舍劝父亲不要干傻事，说这个孩子将来考上大学，就等于放虎归山，一去不回，父亲所有的努力就白白浪费了，到年纪大了就会老无所依。
但父亲不为所动，虽然那时家里的条件并不好，但他却一直默默地支持我，我则安心读书，直至完成自己的学业。父子间完成了第一次长时间的“默契”，并为此改变了我的人生。说真的，我感谢我的父亲。
高二那年，父亲忽然张罗着为我提亲。因为那个年代，村里的人打光棍的较多，父亲担心我万一高考落榜而找不到媳妇。
那个女孩叫霞，按照农村的习俗，我和那女孩见了面以后，我竟对她没有一点感觉，甚至想尽快逃离的想法，尽管自己内心对霞有很大的抵触情绪，然而由于当时懵懂无知，对谈情说爱的事没有任何思想准备，自己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内心，所以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一转眼半年过去了，半年的时间在人的一生中可谓很短，但在人成长的关键时期却能让人领悟许多事情。那年春节时，按照我们当地的说法，要到女方家“拜年”，那一天我痛苦而纠结，在父亲催促我到霞的家里去的时候，我鼓足了勇气和胆量勇敢地说出了：我不去。
父亲当然知道我这句话的含义和后果，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一声不响地走向自己睡觉的房间，当时我也没有很在意父亲的心情，也许他招呼了太多拜年的人累了，甚至暗自庆幸父亲是不是同意自己不用去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发现父亲用被子蒙住头还躺在床上，我走到床边掀开盖在父亲头上的被子，看见父亲在哭，两行泪痕挂在他的脸颊上，此情此景我害怕了，我连忙问父亲：怎么了？父亲说：儿啊，天不早了，你赶紧去吧！去了爹就安生了，你如果不去，爹在村里都没脸见人了。
我没有想到，我的相亲在父亲眼中竟有如此神圣的使命，我的“去”和“不去”在父亲眼中竟有如此重要的意义，父亲的心中竟有这么多的难言之隐，需要通过我来进行彰显和宣泄。
在农村，面子比啥都重要的风俗，让父亲背负了太大了压力。为了我的父亲，为了我们这个家，为了让那些想看父亲笑话的人自讨没趣，我知道我该怎么做。我安慰了爸爸，背起了过节的礼物骑上自行车，坚定地走向了无奈的目的地，大有舍爱取义的凛然。
但我心里最清楚，我并不喜欢霞。
后来，我参加了高考并考上了大学。
我大二那年，霞的父亲不幸得了癌症。往年春节去他家的时候，他很欣赏我且对我很好，我们很谈得来。闻之病情，我很同情他，但又帮不上什么忙，就去医院看望了他。
两个月之后，我从姐姐那儿得到霞的父亲去世的消息，姐让我请假以未来女婿的身份来参加霞父亲的葬礼。
但考虑再三，我拒绝了。其实家里人知道我这样的选择意味着什么，不久霞到了学校和我面谈，见局面不能挽回，提出了让我返还她陆续给我的钱物。
一段看似荒唐的相亲，就这样画上了句号。
父亲虽仍不满我的做法，但和上次的反应已经截然不同了，也许儿子考上大学的荣光，冲淡了先前带给他的压力和俗语陈规带给他的伤害，父亲的安好使我的心里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毕业以后我被分到了不错的单位，经过自己的努力，成了同辈人中的佼佼者，儿子的变化并没有改变父亲的谦虚、乐于助人、乐善好施的处事习惯，唯一变化的是：只有儿女才能觉察到他脸上洋溢的自信和舒畅。
由于我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比其他的子女更用心来孝敬自己的父母，有时自己认为很平常的付出，在乡亲们的眼里，都成了教育自己子女遵行孝道的楷模。就这样一不留神自己又成了村人眼中的“孝”子，并且口口相传，慢慢的在家乡有了很高的威信，当然我知道这其中有父亲默默传播的功劳。
1991年发生的一件事，我印象特别深。当时一个关系不错的好友送我两瓶茅台酒，我趁着休息日拿回去孝敬他，他却让母亲做了一桌子菜，喊了村里的十几个老少爷们一同分享，这个喝一口，那个喝一口，自己也就尝了一点点，两瓶数百元的茅台就点滴不剩了，却乐呵呵的，笑得合不拢嘴。我知道父亲的良苦用心，他是在向别人证明我的孝顺。
1992年，考虑到和父母联系的方便，我当时花了近五千元给家里装了一部电话，这下可好，村里不管谁家有事，都跑到我家打，有的甚至打长途电话，每月缴电话费时，都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但父亲从来没有厌烦过，他的淳朴、真诚、仁爱，特别是心中的敞亮，很值得我效法。
我无心地“做”，父亲无心地“传”，父子间完成了第二次“默契”，为此，我在家乡有了比较好的人缘，家里有什么事情需要办理，我几乎一呼百应，畅通无阻，这样的情形，在家乡的独子家庭非常难得。我感谢我的父亲。
我们的父子情就是在这样的默契中，相依相靠，愈结愈深。
正当我人生的事业顺风顺水的时候，一场场不幸的考验接踵而来。2005年，我的母亲和姐姐相继离世，我的事业也遭遇了挫折。在这样双重的压力下，年轻气盛的我，在生活和工作的双重压力下，没有能够及时地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身体出现了严重的不适，失眠和心悸，几乎要把我击垮。
父亲也在失去一个个亲人的打击下，最终卧病在床。2007年5月是我身体最虚弱的时候，也是父亲的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时间，连日的高烧使得父亲痛苦不堪，我拖着虚弱的身体坐在父亲的床头，握着父亲曾经温暖但现在干巴的手，眼泪从他深陷的眼眶中溢出。
我看出了父亲对这个世界的不舍，对儿子和家的留恋。我也是眼泪涟涟，无奈地看着父亲，那种揪心的痛无法言说，父子间只有对视无语。最终父亲还是没有抵挡住病痛的折磨，溘然长逝。
那年，父亲72岁。
埋葬父亲那天，天气阴沉的厉害，上天好像也在为父亲的去世痛苦，中午时分乌云密布风也渐渐地大了起来，看来一场雨是在所难免了。
父亲的葬礼举行的隆重而又庄严肃穆，葬礼现场人山人海，这个场面感动了家乡的父老乡亲，人们亦步亦趋地尾随着灵柩，巨大的悲情在村前流淌着，很多人含着泪送了父亲最后一程，这无疑是对一个乡村老人最高的礼遇。
安葬过父亲以后，我马上又去看了医生，医生把了把脉认真地对自己说：依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能坚持把你父亲的丧事办下来，已经相当不易。不料在医生提到父亲这两个字眼时，我竟然禁不住泪流满面，那一刻，我不知道是为自己在痛苦中的坚持而流泪，还是再也见不到父亲而伤怀。
在父亲去世后，我感觉日子像停摆了一样，一种度日如年的感觉占据着心境。在这长长的思念中，父亲的音容笑貌很沉重、很清晰地映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们曾经做着规划，要好好让父亲安度晚年，可是，不测的命运谁也把控不了。从黑暗中来，到黑暗中去，白天只是过场。谁都有离世的一天。可是在80、90岁老人随处可见的乡村，父亲过世有点偏早。
天堂在上，地狱在下，中间是璀璨的阳光。我多么希望父亲回到璀璨中来，再享受几年人间的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