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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笛:茶馆——寻常百姓的公共论坛

2020-07-25新闻3

茶馆不仅用来休闲,也是最好的社交场所。1940 年代有人在谈到茶馆的重要性时,便对茶馆作为社交场所的特殊功能,进行了非常全面的描述:

茶馆为民众普遍之聚会场所,不期而会者,往往在数十人或百数十人以上,此来彼去,交换轮流,不断离开,不断加入。于是茶馆与民众实际生活,时时发生密切关系,需用至广,要求极多,举凡通都大邑,县城重镇,穷乡僻壤,□□野店,莫不竹几横陈,桌凳罗列。上自政府官吏,下至走卒贩夫,各以其需要之不同,环境之各别,盘踞一席,高谈阔论于其间,会人者,议事者,交易者,消闲者,解渴者,种种行色,不一而足。于是茶馆无形中有吸引群众,使以此为活动中心之趋势,其适应能力至强,无人不思利用之也。

李劼人所描述的晚清便表明了市民对茶馆的依赖:“下等人家无所谓会客与休息地方,需要茶铺,也不必说。中等人家,纵然有堂屋,堂屋之中,有桌椅,或者竟有所谓客厅书房,家里也有茶壶茶碗,也有泡茶送茶的什么人;但是都习惯了,客来,顶多说几句话,假使认为是朋友,就必要约你去吃茶。”一首竹枝词也写道:“亲朋蓦地遇街前,邀入茶房礼貌虔。”在成都,熟人在街上相互打招呼,他们总是说:“口子上吃茶”“茶钱该我的”。虽然这经常不过是做一个“姿态”,没有人会认真对待,但是由于人们经常在茶馆会面,所以这个招呼又是非常恰当的,也的确反映了茶馆中会友和社交的重要性。有人写道:“‘闲来无事把茶喝’是有风味的。可是,‘有事在×× 茶馆会’差不多已成了目前成都的中下级人士的习惯。”由于他们的居住环境不便,普通人有事相商或会友总是安排在茶馆里;由于那里既方便又舒适,即使居住宽敞的精英阶层也把茶馆作为他们的会客厅。吴虞在1915 年3 月的一则日记里写道,他雇了一乘轿子到城郊一个叫龙桥的乡场,在那里过夜。第二天早饭后,到熊定山茶铺喝茶,等着开市。然后又与朋友“至彭大旗铺内吃茶”,在那里与佃户见面,讨论佃金的事。 这个日程展示出一个文人怎样度过他的一天,细读他的日记,我们可以发现他经常在茶馆里见客和处理日常事务。

茶馆成为人们的聚会地,在那里可以会客见友,不用事先约定, 关于日常生活的许多决定也是在茶馆里做出的。徐维理(William Sewell)关于成都1920 年代的回忆便提到,如果一个朋友遇到麻烦,他们便到茶馆去讨论解决办法。还有人写道,人们喜欢去茶馆会客有三个原因:一是成都是个大城市,两人会面选两人住家中间地带的一家茶馆,这样大家都不用跑很远的路;二是在家里接待客人要准备饭菜,耗时费力;三是成都为省会,吸引来许多外地人,但在旅店谈生意既不方便也不舒服,因此茶馆是个好地方。

人们去茶馆不仅是喝茶,也是去交流最近的新闻,传播小道消息。如果一个人几天没有出门,想知道这几天有什么事发生,他便先去茶馆。特别是那些喝早茶的人,起来这么早到茶馆,固然是一种习惯,亦是一种心理需求,例如某人“在夜里发现了一点值得告诉人的新闻,一张开眼睛,便觉得不从肚子里掏出来,实在熬不住了。有时却仅仅为了在铺盖窝里,夜深的时候,从街上,或者从邻居家里听到一点不寻常的响动,想早些打听明白,来满足自己好奇的癖性”。即使他们没有什么消息急着要告诉他人,或并非迫不及待要打听什么事,照样一清早到茶馆。按沙汀的说法是“因为习惯出了毛病”,不到茶馆便难受。“他们尽可以在黎明的薄暗中,蹲在日常坐惯了的位置上,打一会儿盹。或者从堂倌口里,用一两句简单含糊的问话,探听一点自己没关照到的意外的故事”。在成都人的日常对话中,经常听见这样的说法:“我进城那天,就在茶铺里听见说了”,或者,“怎们〔么〕茶铺里还没听见人说?”的确,茶馆在邻里和社区扮演着信息中心的角色,所以有人评论道:

茶馆之中,时时可闻政情如何,军事如何,地方有何种新闻,某姓有何种事变,以及史料掌故之阐述,狐仙鬼怪之奇谈,均为各层社会分子所关心而亟欲知悉者,一至茶馆,各种资料,源源而至,辗转相告,传播迅速,发挥尽致,无孔不入,甚有好事之徒博访周咨,借充谈助,而自解其见闻之广,亦有留心社会情报,以求足不出户庭, 能知天下事。至于奸宄之徒,无聊之辈,混迹其间,或任意雌黄,混淆黑白,或捕风捉影,画蛇添足,以致蜚语谰言,摇惑人心者,亦往往发生于其间。

也即是说,茶馆既是得到信息之地,又是小道消息、流言蜚语传播的地方。这恐怕就是国家总是力图对这个空间严加控制的原因 之一。

茶馆也是人们日常交往的场所,正如阿格妮丝· 赫勒(Agnes Heller)所指出的,“日常的接触发生在自己的空间……日常生活清楚展示其空间,空间的经历和空间的理解不可分割地连接在一起”。在茶馆,交谈便是日常接触最基本的形式,也是赫勒所说的“日常生活的最基本的部分”。大多数茶馆谈话是随意的,没有什么目的性,正如民间俗语所说:“茶铺里头的龙门阵—想到那儿说到那儿”,西门附近的一家茶馆干脆就叫“各说阁”,把这种漫谈的气氛发挥到了极致。加入这种茶馆闲聊不需要任何准备或资格,人们可以自由发表意见而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只要没有冒犯在场的任何人,实际上也很少有人真正严肃对待茶馆里的闲言碎语。在茶馆中,陌生人之间也能够夸夸其谈,也可以只是洗耳恭听,不言一语。所以李劼人写道,如果“你无话可说,尽可做自己的事,无事可做,尽可抱着膝头去听隔座人谈论,较之无聊赖地呆坐家中,既可以消遣辰光,又可以听新闻,广见识,而所谓吃茶,只不过存名而已”。这即是说,对某些人来说,喝茶本身并不重要,而意义在于与茶馆里人们的交往。三教九流都到茶馆,讲述他们自己的经历或听来的故事,对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高谈阔论。例如,少城公园几家茶馆的客人,很多是退伍军官、下野政客、政府职员、教师学生、文人骚客、棋类爱好者、妓女掮客、有产无产者,等等,所以成都有句流行语:“少城一日坐,胜读十年书。”虽然这是夸张之词,但茶馆的确是一个了解社会的最佳场所。如果一个茶客没有谈话兴头,他可以读书看报。在1930年代,顾客可以花几分钱从小贩那里租报纸看,看完一份后,还可以与他人交换。

在相当程度上茶馆即意味着“公共论坛”,茶馆聊天经常反映了“公论”。所以时人评论道:

民众真正意识,往往于茶馆中尽情发抒,盖吾人于茶余酒后,纵论古今,月旦人物,是非政法,表彰公道,善者则称颂不置,黠者则贬斥有加,里正乡绅,俱惧流言而不敢肆意恣行,恒恃此清议,以觇人心之向背,村夫愚妇,畏人指责,而不敢犯法为非,亦藉兹谠论,以维风俗于不坠,是无形之制裁,潜移默化,其功用足以补助法制者不少,苟能利用得当,则于茶馆中亦可收赏善罪〔罚〕恶之功效也。

这段议论提出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观点:茶馆议论实际上起着“舆论监督”的作用。过去精英和国家总是批评茶馆是一个散布流言蜚语的地方,但该文作者反其道而行之,做了一个相反的解读。对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来说,茶馆里无遮拦、无控制的议论,按那些不喜欢茶馆议论的人来说可能是“流言”,能使他们“不敢肆意恣行”。茶馆议论对一般人也有一定警示作用,因为害怕邻里在茶馆议论, 所以也要尽量约束自己的不端行为。

在茶馆,人们谈论各种问题,从日常生活到政治外交,其内容涉及社会状况、习惯及文化。一名记者记录了一段城市人和乡下人的对话:

记者昨到花会某茶园,闻二人谈论。

甲曰:“乡间的人不敢穿好衣服,夜晚则穿起睡。”

乙曰:“省城的人衣服极力求好,夜晚脱完盖起铺盖睡。”

甲曰:“乡间人怕匪人抱童子,背起娃娃不敢睡。”

乙曰:“省中一点不害怕,放着娃娃,抱倒太太睡。”

甲曰:“乡人听着枪声,一晚到亮不敢睡。”

乙曰:“省中人晓得墙垣筑得高,是啥都不怕,睡到十二点钟才起来开早饭。”

虽然这份记录没有说明两人的背景,但从他们的谈话态度,可以推之甲住城内,乙住乡村。成都人一贯有藐视乡下人的心理,坊间流传着许多关于乡下人肮脏、愚昧、吝啬等荒唐的故事。虽然这段谈话表面上是关于城市和乡村不同的生活习惯,但实际上反映了不同的经历和面临的不同问题。生活在城市中相对安全,在乡村却时刻面临危险。城市居民似乎总是觉得高人一等,讽刺乡下人舍不得穿好衣服,怕小孩被绑架。乡下人羡慕城里人的好生活和安全感,但也反唇相讥城里人晚上不管孩子而抱老婆(可能暗示着性),睡懒觉(暗示着懒),这都是传统价值观所鄙视的。

与普通人一样,精英也是茶馆中的活跃分子。学者喜欢在那里吟诗论画,人们称他们为“风雅之士”。有些人把书带到茶馆里阅读,所以有人写道:“茶亦醉人何必酒,书能香我不须花。”品茶看书,当然颇为高雅。一些地方文人喜欢到茶馆“摆诗条子”,玩这个游戏时,他们把两三张桌子拼在一起,放上几张大纸,上面画许多格子,每个格子填进一首唐诗或宋词。他们有意写错一两个字,邀请在场的茶客纠错。如果茶客改对了便有奖,错了便付十文钱。一些文人还把他们的作品拿到茶馆去展示。例如,吴虞把他写的诗印出,贴在茶馆里供人观看,欣赏的人可以购买。在他1915年的一则日记中,提及自己派人把印好的诗送到品香茶社;第二天的日记中又写到他去养园(茶馆)会友时,发现那里也贴了不少自己的诗。文人一般都有自己钟情的茶馆,吴虞经常到品香茶社,因为那里有他钟爱的演员陈碧秀,他还在茶馆卖自己所写的关于陈碧秀的诗。吴与朋友上午到品香茶社去看陈的演出,下午约了更多的人到那里。吴在日记中写道,陈为有吴捧场颇显兴奋,“其视线恒在余等,一座皆笑,碧秀亦笑不能禁也”。显然,吴虞为能得到这位名伶的青睐很是得意。看来在民国时期,成都文人似乎对与优伶的来往纠缠并不忌讳。

有的茶馆颇像社会俱乐部,共同的爱好把人们聚集在一起。百老汇和惠风茶园坐落在鸟市附近,因此这些茶馆成为玩鸟人的聚会处。黎明时分,他们便提着鸟笼来到茶馆,或互通心得,或做交易,或只是聆听屋檐下或树上鸟笼里各种鸟的歌唱。中山公园的乐观茶园也是养鸟爱好者的集中地,人们在那里做鸟雀的生意,交流饲养经验,形成有名的“雀市”。一名记者1936年报道,他到乐观茶园,发现里面热闹非凡,间杂着各种鸟叫。人们不仅在那里买鸟作为宠物,还买麻雀等在阴历四月初八的放生会释放。该记者以负面的语调描写这些待售的鸟不断地“悲鸣”。一个卖鸟食的小贩告诉记者,不少鸟是作斗鸟娱乐和赌博用。这些斗鸟的食物颇为讲究,都是鸡蛋、鸡肉和牛肉,甚至还有人参等补品。在茶馆里卖作为鸟食的虫子,一天可以挣几千文。

养鸟不仅是一个爱好,鸟还成了“挣钱的工具”。而斗鸟赌博经常是在茶馆里进行的。民国时期,斗鸟经常在城外进行,像西门外的洞子口和北门外的天回镇等地。这是一种公开活动,参加者众多,有明确的程序和规则,还有裁判,胜者还要穿红。斗鸟不过是茶馆中多种赌博活动之一种罢了,打麻将、玩牌下棋、抽签等都可以赌博。晚清作为赌博工具的麻将被禁,但到民初禁令松弛,死灰复燃。1928 年,彩票进入成都,在繁荣的商业区到处是售卖彩票的铺子,彩票业公会便设在北城公园的静安茶社,每个月阴历初六,人们挤在茶馆里急切地等待公布号码,公会还要为获大奖者披红,骑马在街上遛一圈。赌博形式多样,除了玩牌和麻将、下棋、斗鸟等大众方式,还有更“高雅”的做法,例如警察报告在中山公园的中和茶社,一些“无聊文人”以吟诗进行赌博。

精英和政府皆认为茶馆赌博是一个严重问题,虽然颁发了不少规章,但这个问题并未能解决。一篇1918 年发表在地方报纸上, 题为《扑克害》的所谓“警世小说”,便以批评赌博为主线,讲述一名年轻人在茶馆碰见一个爱玩牌赌博的朋友,结果他们正在茶馆聊天时,警察把他的朋友带走了,罪名是偷窃。这篇小说以这样的句子开始:“一少年危坐于公园之某茶社,其年纪约略二十左右,着革履,眼垂金镜,周身衣服均缘以火盆似青缎边,举止浮薄,一望而知为浪荡之少年。时夕阳西下,几行雁字似指引游人之归去。坐客亦渐稀,茶博士则收拾其桌椅,清洁其地面,为状至忙碌。顾少年则仍坐不稍动,面色一若重有忧者……”作者将茶馆作为小说的场景,是有其特殊用意的。茶馆总是人们休闲解闷、看朋友、玩牌下棋、赌博之地,也是人们最经常去的地方,因此作者很容易把读者带进他所设计的情境之中。

茶馆是最便宜的休息和社交场所。一个人可以独自到茶馆,躺在竹椅上几个小时,读书,嗑瓜子。虽然一碗茶的价格在不断上涨,但较之其他东西,吃茶仍然是相对便宜的。1949年的一篇文章说,“年头不对,在苦闷中生活着的人们”,在这个“可恶的时代”,如果“想换得喘口气的机会”,“那我劝你上茶馆坐坐吧!躺在竹椅上,两手一摆,伸下懒腰,什么不如意的事,都会忘得一干二净,马上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茶馆实际上是一个避难所,人们在那里可以暂时得到安宁和满足。因此,批评坐茶馆的人,可能很少站在普通茶客的角度,设身处地地考虑他们喜欢茶馆的真正原因。

本文选自《显微镜下的成都》第二部分 《茶馆:打开微观世界》,转载自公众号“历史地理研究资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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