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看过最繁华的杨树浦路,却带不走曾经的回忆……”
这是一群生活在大桥下的居民。
从老街坊蜿蜒的里弄转进松潘路,远远地看见杨浦大桥在一排排老石库门房屋后面露出高耸的主塔。在那巨大的红色背影下,89街坊的居民生活在这片老房里已上百年,跨越四代人。他们蜗居陋室,看着杨浦大桥建成通车,见证了杨树浦路的繁华与落寞,看着杨浦滨江的大工厂搬离,公共空间开放,变成黄浦江畔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收拾好爷爷留下的古董,打包好半辈子生活所剩无几的行李,大桥的居民迎来一场告别。
大桥89街坊,一排排老石库门密集分布。
杨浦区大桥街道89街坊涉及被征收居民和非居住单位共2953产、3000余户,总建筑面积92284平方米,是杨浦区旧改征收以来单体体量最大的基地。今天下午截至16时,89街坊“二次征询”签约首日,累计有2929产居民签约,签约率超过99%,达到协议生效比例。今年,大桥辖区89、93、97和98街坊共有6000余户居民被纳入杨浦区今年的旧改工作任务,他们将陆续告别老房迎来新生活。
但总有些东西是带不走的。搬迁前夕,记者走进两户老居民家中,聆听他们儿时的记忆,以及曾经的生活。
老弄堂的晾衣绳。 本文图片均 黄尖尖 摄
“我看过最繁华的杨树浦路”
许辛声家的房子建造于1926年,从爷爷那一代开始搬进来住。许辛声出生在这里,今年他即将迎来67岁生日。“我爷爷以前是祥泰木行的技工,在附近上班,后来又在客堂间开了家糖果店,楼上住人,楼下开店。”当时的杨树浦路商铺林立,每到中秋和过年时,小店生意特别好,家里一年的开销就指望着这两个节日。直到解放以后,作为店面的客堂间被收回,只留下后面的亭子间和灶间,一家人开始了蜗居的生活。
狭窄的楼梯通向亭子间。
从前门进入老房,经过客堂间,灶间,来到一幢狭窄的木楼梯前。楼梯非常陡,许师傅却连蹦带跳地走得飞快,楼上的亭子间就是他兄弟姐妹五个人长大的地方。最多时,家里住了八口人,实在睡不下了,就让妹妹睡楼上,许辛声住到了灶间。“在箱子上面铺几块铺板,搭一张一人高的床,人睡在板上,下面用来存放东西。”在这方寸之地,许辛声度过了他的童年。
原来烧饭的地方用来睡人了,烧饭就只能在走廊搭一个水斗作为临时灶台。早年上海人烧饭用的是煤球炉,在弄堂里生火,点着了再拿进屋里炒菜。每到傍晚,楼上楼下同时有5家人在生煤炉烧饭,烟雾弥漫。在弄堂独有的烟火气里,几十年的光阴飞速流转。
收拾行李准备搬家。
电饭锅上留下一碗吃到半的面条。
“你知道吗?上世纪80年代,杨树浦路从临青路到松潘路这一段,可是杨浦区最繁华的地区!”说起杨树浦路的过去,许辛声眉飞色舞,而最让他忘不了的是杨树浦路上的“潮汐现象”。“每天早上是杨树浦路最热闹的时候,有轨电车在中间开,自行车在两边开。七点钟一到,自行车就像马拉松开跑一样冲出来,从临青路往下走,接连着是几间上万人的大厂。电车上每天都是满员,人都是被推上去的,就像现在的地铁早高峰一样。”到了傍晚,这一波“潮汐”又原路返回。
弄堂里的馄饨面店已经关闭。
“那时杨树浦路上的店铺品类齐全,卖什么的都有,女工们下班了都流连在这里逛街。到了晚上11点,饮食店楼上楼下都坐满了人,下班的人吃夜宵,馄饨只要一毛钱一碗。”长大后,许辛声下放到江西,直到1994年重回上海时,杨树浦路已经变了样。“当时所有店铺都变成了五金店,杨浦有那么多工厂,为了方便工厂就近购买零配件,杨树浦路变成了五金店一条街。”后来,工厂迁走了,五金店也做不下去,但直到今天,杨树浦路上还零零碎碎地残存着一些当年五金店的痕迹。
如今,杨树浦路上一排店铺都关闭了,居民骑着车在狭窄的道路上穿行。
近两年,杨浦滨江开发建设,公共空间逐步开放。“以前我们虽然生活在附近,但滨江都被工厂包围,没有办法走到江边。”杨浦滨江开放给公众活动后,许辛声第一时间报名到滨江的“人人屋”当志愿者值班,每天给游客介绍历史,讲讲过去的故事,这便是最让他满足的事情。
“现在要搬走了,最舍不得就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记忆。”年纪大了,总喜欢回忆。许师傅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抬头看着老房角落里被拆走的一处书橱发呆,好久才发出一声感叹:“这里是我的老窝啊……”
许师傅窗台上的花。
从居民家天台望下去,层层叠叠的雨棚和晾衣杆遮蔽了弄堂的天空。
居民在弄堂里打包行李。
最后一户搬走的“中国好邻居”
依仁里的老石库门一间挨着一间,中间只留出一条很窄的里弄,居民日常在这里晒衣服,种植盆栽,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衣物洒在每家每户的窗前,小猫在屋檐下伸着懒腰,这是老弄堂里最平常不过的宁静光景。
然而今天的小弄堂却十分热闹。屋顶上,工人正在拆卸空调机。二楼窗台上,居民正用绳子往楼下“吊”家具。一个用了十多年的白色旧冰箱、一张睡了30年的床,家具缓缓落下,楼下一位老师傅在帮忙接应,他麻利地解开绳索,绑在另一件家具上,再起吊,一个人完成了全部操作。他不是搬家公司工人,更不是旧改工作人员,而是89街坊的居民孙海麟。
在屋顶上拆卸空调。
“老孙,你一上午跑哪去了?”太太问他。“刚才隔壁说家里的水管漏水了,我帮他们修好了。”“隔壁家不是搬走了吗?”“对啊,他们现在搬到控江路上的过渡房了。”“搬走了你还管?”“管啊,怎么不管,都是老街坊嘛……”
1948年,孙海麟出生在这座石库门的亭子间,兄弟姐妹四人和父母蜗居在50平方米的小房子里。结婚那年,他在亭子间上搭起了一座三层阁,把家里两层楼打扫得干干净净,变成一个整洁温馨的小家。老孙向来是个勤恳干练的人。“我小时候经常在黄浦江游泳,从定海路游到外滩,中午12点半下去,下午5点半上来,中间不带靠岸的。”
老孙和妻子。
看起来显年轻的老孙,其实今年已经70多岁了。街坊邻居都说:“海麟,海麟,一叫就灵。”他是名副其实的“中国好邻居”。有一年冬天,上海遭遇寒潮,很多人家家里的水管都冻住了。孙海麟从早上六点起来忙活,挨家挨户给邻居换水表玻璃、更换水管。没有专业工具,他就用土办法、土工具来修理。排队找他帮忙的邻居,他在本子上记录了满满一页纸,去一家就勾一家,等到最后一单活儿结束,已经是晚上九点三刻。“那天我一共去了20多家。”身子骨硬朗的老孙从来不生病,那天却感冒发烧了好几天。
“只要有人来找我,我都会帮忙。我觉得那是人家看得起我。”他退休前是运输公司里的驾驶员,除了开车安全出名以外,他还修得一手好车。“我对什么东西都感兴趣,很多手艺都是在帮人过程中积累下来的。”老孙自豪地掰起了手指头:“水电、木匠、油漆工,连修马路我都会。”看着老孙得意的样子,一旁的妻子忍不住笑出了声,为他这些年的“好管闲事”而“无奈”地摇摇头。
老孙是个温柔的丈夫。他家住在三层阁,从上楼记者就发现,每一层楼梯上方都悬挂着一根绳子,这是老孙专门为妻子做的“扶手绳”。妻子早年中风,此后一直腿脚不灵便,老孙每天早晚都会推着轮椅带她出去散步。在弄堂里逛逛,到江边吹吹江风,一高一低的两个身影,慢慢地朝着夕阳向前走,大半辈子就这么平静而温暖地过去了。
老孙为妻子做的“扶手绳”。
妻子养的花。
收拾行李,走出生活了几十年的家。
离开89街坊的时候,又路过松潘路。几个搬运工人忙活了一天,坐在路边的三轮车上歇息,远处现代化的高楼与近处的石库门老房交织在同一副画面中,竟带着几分魔幻色彩。时光流转,人总要向前走,这座城市也在朝夕间改变着它的模样。当一切旧的都终将被新的取代,又有多少曾经的岁月会长留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