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建元十二年,公元376年,前秦攻灭前凉以及代国,统一北方。但可惜的是,王猛没能活着见到这一切。一年前,他已因病去世,享年51岁——这个年纪,甚至比诸葛亮去世时还要小3岁。是他帮助苻坚创立了前秦这个庞大的帝国。在一定程度上,这个帝国是亘古未有的:它由氐族人建立,统一了北方,占据了汉人自古以来繁衍生息的土地;与东晋实现了划江而治,而且双方的实力对比还十分悬殊。这是外族从来没有做到过的事,但如今苻坚做到了。而苻坚能有如此伟业,又全赖于王猛。只是王猛走得实在太早。在王猛病逝前,苻坚心乱如麻。两人君臣二十年,苻坚对王猛几乎一直都言听计从,如今一人将去,苻坚难免忐忑。而王猛眼见自己亲手创立的大业未竟全功,心下也有所遗憾。临终前,王猛与苻坚最后一次见面。作为前秦帝国实际上的操盘手,王猛向苻坚交代了自己最后的政治遗嘱——虽然,这一番话让苻坚始料未及:“不要南征伐晋。”一刹那间,苻坚以为自己听错了。混同宇内,这是自秦始皇以来任何帝王都矢志追求的终极目标。如今北方粗定,兵马未疲,正是南征的好时机,为什么不南征?王猛给出了自己的理由:
言罢,王猛去世。
后来的历史,我们都熟悉。淝水之战,苻坚伐晋却遭遇重大失败,终至灭国。后人因此一直归罪于苻坚,认为是他不听取王猛的临终遗言,才最终酿成大祸。对此,我们不准备翻案。但从王猛的遗言出发,今天却不妨来做一些分析:王猛当年究竟是基于什么样的原因,才会如此劝说苻坚。也只有搞清楚了这个原因,我们才能真正理解淝水之战失败的恶果。先要厘清一点:对于王猛的临终遗言,苻坚并不是没有听,而是真的听进去了的。王猛卒于晋简文帝宁康三年(公元375年),淝水之战发生在晋孝武帝太元八年(公元383年),中间间隔了整整8年。也就是说,苻坚是在王猛死后又等了八年,在统一北方之后又等了七年,才开始着手伐晋的。因此,不能单纯地责怪苻坚没有听从王猛的遗言。要怪就怪王猛,如果他当年能给自己的话再加上个“十年、二十年”的期限,或许苻坚就不至于如此惨败了呢?╮(╯▽╰)╭。而后人在看王猛的遗言时,也只单纯地把关注点落在不伐晋上,而忘了王猛的遗言其实包括两个部分:除了不伐晋,还要解决鲜卑和西羌的问题。对于后者,苻坚又做得如何呢?
前秦与前燕几乎同时立国,两者都是趁着后赵末年北方局势大乱而趁机崛起的。但细究之下,两者的立国之路又并不相同:鲜卑慕容氏经过前期的实力积攒,在等到后赵衰败时,已经具备了争夺天下的实力。而同一时期,氐族的苻氏还只是一个并不大的部落。因缘际会下,苻氏占据关中,与前燕形成东西对峙之局,但其统治并不稳固,即便是在统治核心——长安的周围,也经常出现叛乱。甚至于到苻坚在位时,前秦仍然还有苻坚四处平叛的记录。这一时期,王猛工作的重心主要在内政方面——也就是我们在之前文章中提到过的“打击豪强,鼓励生产”。这是一个部落联盟向集权式政权转变的必要步骤。也是在这个过程完成后,前秦的实力才得到了明显增强。逐渐地,其周围的异己势力几乎已经被铲除殆尽。而与此同时,前秦的劲敌——前燕,内部却遭遇重大变故。前燕在太宰慕容恪病逝后,由慕容评执政。慕容评嫉贤妒能,逼得慕容垂走投无路,只能投奔前秦。综合各种因素考虑后,苻坚和王猛认为,这是攻灭前燕的重大契机,决定出兵讨伐前燕。对此,前燕懵然不知。直到前秦出兵,前燕高层都还想当然地以为前秦只是一个小国,根本就没有能力对己方造成重大威胁。但现实却是,前秦只用三战便灭了前燕:第一战,攻占洛阳;潞安一战,击溃燕军主力;第三战,则是对前燕首都邺城的围城之战。仅仅不到两年,慕容氏创建的军事强国就这么灰飞烟灭。这再一次印证了前秦这些年的发展壮大速度,实在是惊人的。
在前燕被灭后,王猛以“都督关东六州诸军事”的身份,在前燕曾经的首都——邺城,待了近两年时间。前秦一下子吞并了前燕这么大一块土地,如何真正形成有效治理,是当下要面临的最为重大的问题。因此,王猛才会一直待在邺城,全权处理相关事务。可以说,苻坚几乎把一半的国家都交给了王猛。但也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天下已经乱了半个多世纪,地方实力派对所谓的朝廷已经根本没有任何向心力,而朝廷也不是仅仅派个太守或者刺史来就能真正掌握地方的。自永嘉之乱开始,只要手里有兵有地,地方实力派的朝三暮四就是常态,谁出价高就给谁当臣子。前秦如今想要把关东的大面积土地真正纳入自己的统治,就绝对不只是灭亡前燕这么一个简单的过程,更需要长期的经营——包括对地方实力派的打击、扶持亲善势力、对地方官吏的权力制衡、获得普通百姓的认同,等等等等。这些工作重大而繁琐,苻坚当然需要王猛去亲自主持。因此,王猛才会远离朝廷近两年时间,驻扎在邺城。期间,王猛出于自谦,曾上书苻坚,希望能调回长安,但苻坚的态度却很明确,“俟东方化洽,当衮衣西归”,等到东方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百姓归化,到时候再加官进爵回长安。直到两年以后,王猛的一系列工作初见成效,他才被皇族苻融换回了长安。期间,为了防止灭国的鲜卑势力继续作乱,苻坚还曾经做过一个决定:把前燕的四万余户王公贵族和百官等,迁入关中。第二年,在经过了王猛的清理识别后,又有一些关东的豪强贵族被迁入了关中,这次有十五万户之多。这种做法,很早就有先例可循。当年秦灭六国,就曾把六国贵族迁入关中,以防止他们继续待在原来的地盘上,盘根错节的势力会逐渐坐大。如今“东方化洽”,跟这个政策的思路其实一脉相承。只是此时,距离王猛病逝,已经只有不到两年的时间。
秦建元十一年六月,王猛病重,终于一病不起。临终前,他留下了那些叮嘱给苻坚的话:
现在我们再来看这番政治遗言,就能看出不一样的内容了。尤其是第二条,为什么要单点鲜卑和西羌?因为鲜卑在当时主要有两股势力:鲜卑慕容氏的燕国和拓跋氏的代国。虽然燕国已经被灭,代国也会在王猛去世一年后被灭,但这两支势力不是说灭国了就会消亡的,他们各自的部落都还有残存势力。更何况,民族之间的分歧,短期内根本就无法消弭。至于西羌,则一直在关中与氐族人争夺地盘。如今无非是前秦强大,羌人蛰伏而已。一旦秦国衰落,羌人必会复起,这是肘腋之变,将伤及根本。
在王猛病逝以后,苻坚并没有将王猛的话抛诸脑后,而是遵循着王猛遗留的既定方针,一如既往地加强着朝廷对于各地的控制。只是,效果竟然南辕北辙。秦建元十六年,此时距离王猛去世已经五年,距离淝水之战爆发还有三年,苻坚下了一道旨意:
“分三原、九嵕、武都、汧、雍氐十五万户,使诸宗亲各领之,散居方镇,如古诸侯。”将居住于关中的大量氐族人全部迁出关外,散居四方,以为镇守。这本是无可厚非的做法。把时间往回再倒一倒,西周当年伐纣获胜后,也是在天下分封诸侯,镇守四方,然后才有了日后华夏族的开枝散叶的。如今北方初定,苻坚想要增强对四方的控制,最好的办法也无非是使用族人。虽然之前他们经历过王猛不遗余力的打压,但氐族人毕竟是真正被绑在秦帝国这架战车之上的。大家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苻坚最后能依靠的力量,也还是这些自己的族人。但问题是,这些年来,关中的居户在迁入迁出之间,人口结构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甚至,是已经逆转。前秦政权的根本之地——关中,已经没有多少氐族人居住,而变成了他人的家园。而且这个他人,还是当年王猛病逝时一再叮嘱苻坚要好好防备的西羌与鲜卑。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这个问题,不是没有人看到。几年以后,前秦朝廷在讨论南征时,苻融——这个曾经代替王猛镇守邺城、深受苻坚信任的前秦宗室就向苻坚说过:
可苻坚不听,他觉得南征不会败,不可能有不测之变。这时候,没有人再敢问他,那要是万一败了呢?这个问题,最终还是由历史给出了答案。几年以后,淝水之战战败,鲜卑慕容垂在关东崛起,重新建立燕国(史称后燕),几乎夺回了前燕当年的所有土地;而关中之地,以及前秦在攻灭前燕之前的其他土地,则被羌族人姚苌所建立的后秦所继承。至于苻坚本人,被姚苌勒杀。
这时候再看王猛的临终遗言,你就会发现,他说的不能伐晋和要想办法消除鲜卑、西羌的隐患,其实并不是两个问题,而是一个问题。这些年来,前秦的扩张速度越来越快,隐隐然有一统天下的可能。这对于任何一个帝王来说,都是最让人心动的事情。但王猛认为,统一天下固然重要,可如今却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也就是说,并不是不能伐晋,而是在伐晋以前,要先解决鲜卑和西羌的问题。这才真正是一个成熟政治家的老谋深算。作为秦帝国实际上的运作人,王猛深知秦帝国这些年一直都走在领土扩张的道路上,但等到统一北方之后,就应该有一个暂停:领土扩张的事,已经做得基本接近于极限——继续扩张领土,消灭东晋,难度太大。而且,国内的问题,也到了需要解决的时候。如果王猛活着,可以想见,他一定会调转视线,先把国内的民族问题解决掉,然后再寻找机会,试图南征。这是一个国家长期的战略规划。什么任务应该优先处理,什么政策又能被延迟推行,在主政者的心中,都应该有详细考虑。当问题很多,不可能同时解决的时候,就一定要有主次之分,轻重之别。某一阶段,可以解决某一个问题;某一机会之下,又应当转移重心,朝着解决另一个问题加速前进。在统一北方以后,应该先解决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内部问题,然后再考虑南征的事,切不能反过来处理——这就是王猛留给苻坚的政治遗嘱。苻坚觉得自己听进去了,并且认为这些内部问题他已经解决掉了,所以才会在王猛病逝八年以后,悍然发动南征,试图混同宇内,一统天下。但现实的打脸却格外惨烈。当他在淝水遭遇大败,他才发现内部的矛盾根本就没有得到解决。它们骤然爆发,让他创立的大帝国几乎在一夜之间便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