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执33岁了,他不再是个写作上的新手,从19岁出版第一本小说《浮》开始,他基本每两年就会有新书问世。2018年底,小说《仙症》在“匿名作家计划”比赛中获了首奖,这件事对郑执的意义可大可小。一个文学奖自然不足以引发大众的追捧,但却足够让郑执获得回到严肃文学领域的勇气。
但他的内心恐怕是不满足的,作家永远都只会觉得下一本最好,何况从19岁之后,他的人生过得太跌宕起伏,也太过于慌张,不得不靠手上写字的技艺生活。看得出,对自己既往的文字生活,郑执是不满意的。他在《仙症》的后记里借朋友的评价谈这部作品对自己的意义,竟然选了“浪子回头”这个词语。但我却敬佩郑执,不仅因为他的坦诚,也为了他做出了一个示范:在今天,喜欢文字的人依然可以靠着写字活下来。这多少像一个现代童话。
作为不那么资深的读者,我没有看过他青涩时期的作品,对他来说,那些是习作也好,谋生的手段也好,我愿意相信是一个作家的必由之路。其实,即使在他最不满意的作品里,我们也依然可以瞥见他文字里的涌动的鲜活的血液,这种温度让我们愿意相信这个作家,并俯身走进他所营造的那个世界。
郑执写道:这一本,权当新的开始。给自己,也给我的新老读者们一个交代。因此,这是一本重塑之作,也是一本告别之作。巧合的是,书中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在以一个告别的姿态离我们远去。《仙症》所做的,就是为他们进行一场具有仪式感的告别仪式。
《仙症》就是一场世纪末综合征
你见过刺猬过马路吗?《仙症》的开头就出手不凡,这部小说集的同名小说塑造了一个令人难忘的角色王占团。开头这么写:“倒数第二次见到王占团,他正在指挥一只刺猬过马路。时间应该是2000年的夏天,也可能是2001年。”
伴随着新世纪的到来,中国被纳入全球化的浪潮,东北这个最能体现国家意志和集体经济奇迹的地方正在被前所未有的变化所冲击。新世纪带来的不安全感成为了一种世纪末的征候群萦绕在郑执笔下的人物身上。
作为小说里“我”的大姑父,疯癫的王占团给“我”的童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后来这个人物死了,死得毫无价值又颇有点壮烈,像是一个时代的终结。王占团从前是海军,算是人人艳羡的人物;发病后复员回家做工人,慢慢地成了人人嫌弃的零余人。没人记得他曾经写诗,能写下“船在我脚下前行,月光也被踩在脚下,我指挥着一整片太平洋”这样的句子。
郑执
王占团的身上带着一个时代的烙印,因为“文革”,他最初的爱情葬送了,女友及其全家遭遇了异常悲惨的人生;后来当兵,也是个格格不入的人,不知道怎么就疯了。王占团的所有人生经历都是通过他人表述出来的,没人知道真实的他是什么样子。在“我”的描述下,这个人也不尽然全疯,有很多清醒的时刻,都被人遗忘了。故事的大背景则是2000年后社会的巨大变化,下岗、下海和出国的风潮影响到了每一个普通中国人。王占团其实是被时代的飞轮抛弃掉的一代人,“我”则是他的一个镜像,两代人之间有着隐秘的联系。因此很多年后,即使“我”远赴重洋,却依然无法摆脱故乡和王占团带给我旷日持久的影响。
在现实和超现实之间
东北大地上的诸多“天翻地覆”,如今被人戏称为“东北魔幻主义”了,明明是俯拾即是的现实,却因为我们对苦难想象力的匮乏显得魔幻。郑执有意识地将现实和超现实之间的界限打破,营造一种阅读上的惊喜和陌生感。
《霹雳》是整本小说集里最特殊的一篇,灵感来自爱伦坡的《黑猫》,也是全书里唯一一本和东北土地无关的作品。小说讲述了失意的编剧和妻子搬入新家后,总被缠绕的臭味所骚扰。妻子搬出家门,编剧继续酗酒,曾经丢失的猫又重新出现……
我愿意相信小说主人公的苦闷和失常,也来自作家本人的某个分身。他有意识地将主人公写成一个酗酒的失意编剧,不时口吐金句,诸如“清醒是爱最大的敌人,一对爱人至少有一个应该永远是醉的”,则似乎是对刘以鬯《酒徒》的戏仿。
其实《仙症》几篇小说的主人公都有《霹雳》的影子,他们都是不同意义上的失意编剧,遭遇着精神、经济或者情感的危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一只死掉很久的白猫来提醒自己和过往无法切断的缠绕。
郑执喜欢描写餐厅和食物,我怀疑它们都是他曾描述的沈阳“穷鬼乐园”的一部分延伸。“穷鬼乐园”是沈阳北站附近一家卖啤酒和小菜的饭店,一桶扎啤两块,十块钱就可以过一天,郑执曾在这里寻访过父亲的踪迹,收集了不少扎推在这里的中年男人的故事。我猜想《蒙地卡罗食人记》和《凯旋门》两篇有穷鬼乐园的影子。
前者的少年离家出走,在饭店碰见多年未见的姨父,却怎么也等不来自己的女友;后者的男主人公是个大龄男青年,依靠健身获得三万块奖金是他长时期的人生目标,却在一个意外中改变了人生轨迹……
郑执擅长描写日常生活里的猝不及防,将人置身在无解的困境之中,我们无法描述这些困境,因此只能以魔幻代之。其实现实和超现实之间,是我们无法掌握的命运,也恰恰是文学价值产生的地方。
具有仪式感的死亡告别
郑执是迷恋疯癫、死亡和酒精的,他笔下的死亡是具有召唤性的,仿佛把每一个人物引向归途。《他心通》讲述了父亲漫长的死亡过程,和他最后不合时宜的盛大葬礼。父亲折腾了一辈子,随着时代高低起伏,最后还是被抛下。整篇小说里儿子就忙着一件事,操持着父亲的死亡仪式。最后,他通过举报了母亲的“迷信”活动,完成了自己的成长以及与父亲的和解。
《森中有林》也是一篇关于父子关系的作品,其中不止一桩死亡事件,但死亡不止是生命的终结,还带来生生不息的传承。这个故事横跨三十年,以一家三代人的命运纠葛为主线,带出整个东北的兴衰往事。这几乎是一个当代武侠故事,行走江湖的男女信奉的是一个义字。他们可能不会遵守社会意义上的规训和秩序,但会按照自己的行事法则各行其是。
郑执的故事总有一种命运感,小说里上一代人的纠葛被下一代人继承,以新的方式发酵成新的意味。这不算是一篇伤感的作品,尽管里面满是疮痍,全是不完满的人生,但却恰恰是全书最温暖的一篇,最能体现郑执对土地的情感。历史不管对人造成了什么样的创伤记忆,主人公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原乡,因为人就像是树,被种在了大地之上。
《仙症》是一部献给故乡的小说,郑执在外多年,以这本书回馈江东父老再合适不过。据说他对沈阳城市空间的描摹如同地图,这点是我这个异乡人无法体察的。但作为同代人,我固执地觉得,郑执笔下的沈阳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故乡。他所描写的那些个困在各自命运里的人,是我们所有人的父亲。
郑执的经历会让人联想到钱德勒,郑执以写剧本为生,后者在好莱坞做了多年的编剧。钱德勒在《漫长的告别》里借主人公说出:“光阴使一切变得卑贱、破败、满是缺陷。人生的悲剧不在于美丽的事物夭亡,而在于变老、变得下贱。”这句话拿来对应《仙症》也恰如其分。
过去之所以有它的迷人之处,或许因为它曾带来过希望和可能性,诱惑着我们走向一条条可能失败的冒险。读罢《仙症》,我像是一个走了很远路程的旅人,远赴一场宴会,把告别的时间抻到无限的长度。《仙症》的宴席不断有热烈的酒,绵长的爱,细细密密地不舍,但底色还是冷。
作者|余雅琴 编辑|罗皓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