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五年了，我没说过一句话，让我开口的竟是……
在欢乐谷 等你
文/陈诗哥
图/罗京肉
我是在去风车国的火车上遇到那位打瞌睡的老人。那是一列熙熙攘攘的绿皮火车，快要淘汰的了。那时候，他一边打着轻微的鼻鼾，一边流着口水。我看着这些口水慢慢流出他的嘴角，流淌到下巴的位置就消失不见了，似乎汇入了一个隐秘的湖泊。
我甚至可以听见鱼跃出湖面的声音。
我耐心等待他醒来。根据过往的经验，醒来后他一定会告诉我一个故事。
我大概又等了半个小时。他的肩膀动了一下，我轻轻地说：“如果醒了，就请睁开眼睛吧。”
于是，他睁开了眼睛，看了我一眼，说：“我又听见他们的呼唤了，他们在欢乐谷里耍得很欢，叫我快点到那里去。”
“欢乐谷是什么地方？”果然，我连忙追问。
他瞪了我一眼，似乎嗔怪我竟然不知道欢乐谷，生气地说：“欢乐谷就是我小时候创造的一个地方啊！”
哦，原来如此。我在脸上堆起笑容，恭维他说：“想必那是一个很好玩的地方吧！”
“当然，那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牛羊健壮，鸡鸭成群。”老人得意了。
正好有一辆装满食品的小推车经过，我连忙点了两瓶啤酒，还有一袋花生米和一袋瓜子，与老人吃喝起来。
两杯啤酒下肚，嘴里嚼着花生米，老人有些口齿不清地说：“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得从我小时候讲起。”
我耸耸肩膀，表示无所谓，反正旅途长着呢。
老人说，他来自屠镇。
当他说出屠镇的时候，我注意到，坐在他后面的两个一直在吵个不停的孩子顿时音量低了下去，最后悄无声息。
屠镇我是知道的，还曾经多次想去拜访，探寻一下那里不可思议的风俗，但每一次，大老远看见了那里的半空中弥漫着一股雾气，就停住了脚步，因为那不是一般的气，人们把它称为“杀气”。总而言之，连鸟儿都不敢从那里飞过。
我在《列国志》上读过一些关于屠镇的资料，说那里每一个男子都是屠夫，他们的成人礼便是独立屠宰一头牛或猪，屠宰成功后，方为成年。在大耳朵国旅行的时候，我也曾听人说过这样一个故事，说屠镇一个小伙子在他的成人礼上闹出了笑话：那个小伙子想在杀猪前先显摆一下威风，于是特意挑了一只又肥又壮的大黑猪，他跳上猪背，像一名斗牛士一样向众人挥手示意，可是大黑猪并不顺从他的意思，一直又蹦又跳，竟把他摔下去了。众人大笑不止。那个小伙子的额头、衣服都沾上了泥巴，狼狈不堪，他抽出刀子，向大黑猪扑了上去，经过一番艰难的搏斗后，才终于把大黑猪制伏。
后来，那个小伙子虽然痛改前非，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屠夫，但再也无法在屠镇里神气地走路了。
那个笑话在屠镇流传了好久，甚至被一些父母用作反面教材教育自己的孩子：你不好好学习杀猪，难道想像那个家伙那样没用吗？！
我当即向老人求证这个故事。
老人却没好气地说：“这跟我有什么相干！”
我便不吭声了，闭上嘴巴，生怕老人赌气不说了。
“我是一个屠夫的儿子，”老人抿了一口啤酒，“或者说，我的父亲是一个屠夫，是屠镇上最有名的屠夫。”
事实确实如此。后来，我终于鼓起勇气，拜访屠镇，在博物馆里看到了他父亲的照片，他父亲长得肥肥胖胖的，身上穿着一件没纽扣的褂子，袒露着胸膛，咧开嘴巴，乐呵呵地笑着。我听解说员介绍，他为人憨厚、耿直，却有一手好刀法，下手又快又准，无论多么肥壮的牲畜，总能一刀致命，从来不捅第二刀，所以，人们称他为“屠一刀”。
将到中年的时候，这位屠一刀才有了一个孩子，那是他唯一的孩子，可想而知，他和他的妻子大人会是多么疼爱这个小家伙啊。不过，说来也奇怪，屠镇有一个特别的惯例，堪称“传统”，就是那里的每一对夫妻都只能生一个小孩，一个男孩，或一个女孩，不多不少，如果想多要一个小孩，就算他们多么渴望多么努力，都是不可能的。对此，附近的人们也有一种说法，说屠镇杀气太重，屠夫们能有一个后代继承事业，也算是上天的恩赐了。
但这位屠一刀的儿子更是特别。老人带着一种炫耀的神情说，在五岁之前，他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为此，他慈爱的父母想尽了一切办法，譬如趴在地上装猴子、扮乌龟，扮相十分搞笑，想逗他开口，但都功亏一篑。这把他的父母急坏了，认为他们的儿子要么是一个哑巴，要么是一个傻子。他们到处求神拜佛，寻医问药，花了很多时间，也花了很多钱，最终一无所获。
“事实上，是他们太着急了。” 老人这样说，“我当然不是哑巴，也不是傻子。我只是没有兴趣而已。”
我耸耸肩膀，并没有接话。
“先生，请别小看了兴趣。请你看一看，为什么有些树开白色的花，有些树开蓝色的花，都不过是兴趣而已。”
我表示同意，正如有些石头长得圆一点，有些石头长得方一点，也是兴趣而已。
老人对我的话感到满意，点了点头，扔了几颗瓜子进嘴巴，又继续说下去。
事情要到五岁那年才有了转机：那天下午，他像往常那样从床上爬起来，打算去院子里玩一会儿泥巴，却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呼唤，他皱了一下眉头，到处寻找声音的源头，最后才发现那是从桌子上那几本书里发出的。那是他父母给他买的书。
他拿起其中一本，坐在地板上看。那书上画着各种千奇百怪的动物，有长着长腿的动物、长着长脖子的怪鸟、长着大屁股的水牛、长着大嘴巴的帽子、神色凄凉的箭猪……它们都一声不吭地待在书页上，就像一个个囚犯，好可怜啊。
当时，这位屠一刀的独生子眼中充满了泪水，于是开口说出生平的第一句话：“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只长腿动物没有吭声。
于是，他开口说出生平第二句话：“从今以后，你就叫阿隆达吧。”
那只长腿动物眼前一亮，活动一下手脚，便从书页里跳了出来，快乐地在房间里转了几圈，不停地用头磨蹭小家伙的手和衣服。
等阿隆达抒发完感情后，他说出生平第三句话：“别让他们看见了，你去欢乐谷等我吧。”
长腿的阿隆达郑重地点点头，轻轻一跳，跳上了窗台，回过头说：“后会有期，我的主人。”就跃出窗外，向欢乐谷的方向奔去。
欢乐谷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
我不禁想起了我的小时候。小时候，我随着父母离开故乡，搬迁到另一个小镇后，因父母忙于工作，我常一个人被关在家里，为了消磨时间，我也曾这样唤醒过很多动物，跟它们说说话，讲讲故事，但是很可惜，我没能创造一个地方让它们栖息。我就这样让它们苏醒又消失了。
就在我将要滑入黯然神伤的回忆时，老人又继续说，在唤醒阿隆达之后，他又唤醒了那只神色凄凉的箭猪：“你是会写诗的阿布西。”
那只原本神色凄凉的箭猪立马响起了一声愉快的呼哨，从书页上站起来，作了一句诗：“分别，是为了下一次相聚！”然后向欢乐谷奔去。
那天下午，他还把长着大屁股的水牛命名为“喜欢散步的阿爪哇”，把长着大嘴巴的帽子命名为“会讲故事的阿西瓜”，把长着长脖子的怪鸟命名为“著名的歌唱家阿伊达”……他都把它们送去欢乐谷了。
不过，正当他想把那个巨人命名为“可怕的阿菲斯”、把那朵发脾气的郁金香命名为“阿斯加公主”的时候，他的父亲母亲从院子里欢呼着跑进来，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完全可以想象到，那会是一个多么激动人心、泪流满面的场面啊！
从此之后，他父亲便天天让他骑在他厚实的肩膀上，大街小巷，到处溜达，逢人就说：“我儿子会说话了！”“我儿子的声音可好听了！”“我儿子说话可流畅了！”……
“可是，”老人摇摇头，叹息着说，“我那可怜的父亲，一点也没注意到我满心的不愿意。”
说完，老人拿起酒瓶，抿了一大口啤酒，以表达对他父亲的抗议。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原本坐在他后面吵吵闹闹的后来又不敢吭声的那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也从椅子上方探出头来，竖起耳朵听老人讲故事呢。
老人微笑了，他说，过了不久，他那满心欢喜的父亲就要开始传授他满身的绝技了。
屠镇的孩子从小都是这样的，每次要杀鸡杀鹅的时候，他们的父亲都叫他们在旁边观看，以便学习宰杀技巧。可是，让屠一刀哭笑不得的是，他儿子确实听从了吩咐，也蹲在旁边了，嘴里却不停地温柔地对那些将要挨刀子的鸡鸭鹅说：“你们到欢乐谷等我！你们到欢乐谷等我！”
更让屠一刀困惑的是，每次宰杀完牲口后，他都会苦口婆心地劝他父亲不要再屠杀动物了，因为它们是那么的可爱，仿佛一个个精灵。
他的父亲觉得委屈了，摊开双手：“可是，儿子，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干这个的啊！”
母亲也在旁边帮腔说：“如果不杀这些牲口，那人们吃什么呀？”
这倒是一个千古难题。因此，趴在椅背上的那两个孩子也忍不住要发表意见了：“就是啊，如果不杀鸡，我们怎么吃麦当当和肯鸡鸡呢！”
老人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以至于他们想再次躲回到椅子的后面。
我连忙说：“可以吃花瓣啊。”然后，我从怀里掏出一盒白里透红、清香扑鼻的荷花瓣，请老人和那两个孩子品尝。自从拜访花人国后，我就养成了吃花瓣的习惯。
老人拿了一片放进嘴巴，细细品尝，他闭上眼睛，一副很陶醉的样子。突然，他睁开眼睛，一拍大腿，大声说：“太好了，以后我到了欢乐谷，就可以种鲜花吃了！”
那两个孩子原本想偷偷把荷花瓣吐掉，却被老人的声音吓了一跳，只好把花瓣吞到肚子里去了。
老人吃完荷花瓣后，很响亮地放了一个屁，心情十分愉快。我则恭喜老人：“您身上的毒素又清除了一些。”
老人听了大喜，又说，随着他慢慢长大，派遣到欢乐谷的谷民越来越多，他开始担心它们住在欢乐谷里会太拥挤，于是琢磨了好多天，决定扩建欢乐谷，他在这里增加几栋房子，在那里增加一个湖泊，在这棵树上绑几个秋千，在那棵树下架几个滑梯，这样每一个谷民都有了一块自己的小地盘，住得舒舒服服的。
他还教它们发明各种游戏，譬如：倒立、翻跟斗、用鼻子唱歌、用耳朵打招呼、跟自己的影子跳舞……其实，那些都是他自己在房间里玩过的游戏。
有时候，他还会在房间里大声读书，却听得屋外的父母喜忧参半，他俩小小声地讨论着：在屠镇，读书能找到一个好工作吗，能养活自己吗？他们对此感到担忧。那时候，他们一点也不知道，他们的儿子是读给欢乐谷的谷民们听的。
那时候，他的举止与屠镇格格不入，早已招致了人们的非议：
“听说那家伙不愿意杀猪哦！”
“哼，那家伙甚至还唱歌给猪听，真是荒谬！”
“那家伙真是败坏了屠镇的风气！”
……
不过，那个被人议论的家伙，耳朵里终日回响着从欢乐谷传来的欢笑声，哪听得到人们在他身后指指点点。
至于他的父母，虽然也时不时发愁，但又能有什么办法呢，经过无数次失败后，他们也就不再逼他学习杀鸡杀猪了。毕竟，读书也不算是特别坏的事情吧。他们就是这样相互安慰的。
就这样，他一天天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斯斯文文的小伙子，却越发与屠镇上那些神采飞扬、袒露胸膛的屠夫格格不入。不过，他是不可能意识到这点的。
有一天，他在街上走着，寻思着要不要给欢乐谷建一些店铺，买一些好玩的东西，例如会奔跑的石头、会打呼噜的时钟、懂得预言的鹦鹉……突然，他与一个貌若天仙的姑娘擦肩而过，他像触电一样，心像打鼓一样嘭嘭地响。用老人的话说：“唉，那个可怜的家伙被吓坏了。”
他转过身，默默地跟在那姑娘的身后。
那姑娘慢悠悠地逛着街，走走停停，买了好些物品，不外是手帕、口红、鞋子这些寻常物品。等所有东西都买妥当了，她才转过身来，对着那个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小伙子，笑眯眯地说：“你要怎样呢？”
小伙子目瞪口呆，脸红耳热，心跳如鼓，但他最后还是克服了内心的羞涩，向这位天仙般的姑娘表白了他的心意：“我、我、我喜欢你！”
那姑娘优雅地笑了：“我听说过你的事情。嗯，这样吧，如果你能在成人礼上独自宰杀一头猪，证明你是个男子汉，能养活家人，我可以考虑一下。”
“唉，就是这句话，让当时的我陷入了多么大的苦恼啊。”老人叹息着，眼睛看着窗外，窗外不停地闪过好看的树木和溪流，“我怎么能杀猪呢，它那么纯洁，从来没有得罪过我！回到家后，我直直地躺在床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天哪，你不要死！”趴在椅背上的那个女孩叫了起来。
“他没有死，只是躺在床上。”男孩纠正了女孩的错误。
老人感激地看了女孩一眼，继续说，躺了三天三夜后，他起来了，站在他那可怜的父母面前，一字一字地说：“我——要——学——杀——猪。”
他的父母愕然了。他们不明白自己的儿子遭受了什么刺激，为何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过，因一直担忧儿子前途而过早衰老的母亲用胳膊肘撞了撞丈夫，低声说，这不是好事嘛。
屠一刀摸着袒露的胸膛，憨憨地笑着说：“那不是小菜一碟吗，包在我身上。”
于是，受到鼓励的屠一刀亲自向他示范杀猪，示范怎样绑猪，怎样用左手抓住猪的耳朵，怎样用右手轻轻把刀子刺进去。果然，那猪挨了刀子，嘴里发出几声凄厉的惨叫，然后就躺在地上不动了。小菜一碟。
他蹲在一旁，闭着嘴巴，睁大眼睛观察着，甚至挥动双手模仿着。
他的母亲对此感到欣慰，甚至好几次悄悄转过身抹眼泪。
他十八岁的成人礼很快就到了。关于他要在成人礼上屠宰一头猪的消息，早就在屠镇传开了，人们议论纷纷，将信将疑，甚至有些人还设了赌局，赌他能否成功宰杀一头猪。
后来，我在屠镇的档案馆里找到了那天的记载。成人礼那天，屠镇几乎所有人都出动了，把屠宰场围得里里外外好几层。馆长说，那一次的人数之多，打破了屠镇最近一百年的纪录。而老人则说，他一早就看到，那个貌若天仙的姑娘，也站在人群中。
随后，镇公所的工作人员把要宰杀的猪赶到屠宰场后，就走了。按往日的风俗，猪是得他自己绑好的。
可是，他就这样站着，一动不动，浑身颤抖不已。
就这样过了好久。
他的父亲屠一刀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帮他把猪绑好，再一次告诉他怎样下手又快又好，一刀就可以把猪杀死。
那时候，围观的人们笑了，最初是窃窃私语，后来干脆就大声议论着。他们带着幸灾乐祸的心情，等待他失声痛哭。
不过，他没有如他们所愿，相反，过了一会儿，他原本颤抖的身体不动了，原来痛苦的脸也如释重负，他走上前去，解开猪的绳索，拍拍猪的屁股，说：“去，去欢乐谷等我吧。”
那猪呆了一下，连忙撒腿就跑，向欢乐谷的方向奔去。
围观的人们哈哈大笑，一哄而散，是的，他们要去酒馆一边喝酒，一边痛痛快快地说说这事，一解多年的闷气。而赌输了的人则咒天骂地，往地上吐口水，发誓日后要找他算账。
实际上，那些人都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这些噪音根本就传不到他的耳朵里。
他走到那位貌若天仙的姑娘跟前，说：“对不起，我做不到。”
那姑娘微笑着说：“可惜了，祝福你。”说完，便迈着优雅的步伐走了。
不过，他并没有走，而是让他忧心忡忡的父母先回家去，他要在这个地方再待一会儿。
他那可怜的父母一步三回头，担心他会干出些什么想不开的傻事。
他微笑着向他的父母挥挥手，让他们放心。
不过，在其他人都散去后，他看到屠宰场上还站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她慢慢地走到他的跟前，对他说：“能跟我说说你的欢乐谷吗？”
老人微笑着对我们说：“这个姑娘没有那么好看，可是她很温柔。”
直到这时候，我才注意到，老人长满皱纹的脸上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就像一摊泥巴当中隐藏着一处清澈的泉眼，此刻，那清澈的泉水正从泉眼里涌出，滋润着那片长满了皱褶的土地。
与此同时，也有另外两处小小的泉眼，正悄悄灌溉着那尚未开垦的土地。
于是，我也流下了泪水，我这时才发现，我的那片土地几乎就要龟裂了。
不出所料，后来，那位大胆的姑娘成了他的妻子。
在妻子的建议下，他们成为了牧羊人，不仅牧羊，还养牛、养猪、养鸡、养鸭、养鹅……神奇的是，在他们的养育下，他们的鸡长得像鹅那么大，他们的鹅长得像猪那么大，他们的猪长得像牛那么大，他们的牛长得像大象那么大，他们的大象……很可惜，他们没有养大象。
“唉——”趴在椅背上的那两个孩子，一边嗑着我们的瓜子，一边叹息着。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在他和那位姑娘结婚后，他们竟生下了十一个儿女，每天早上，这十一个儿女一个个排着队来到他们的面前讨牛奶喝，而他们要花很多时间给这些小家伙擦手，洗脸，梳头，读书给他们听。
这样的幸福是屠镇那些屠夫根本想象不到的。
不过，他给儿女们讲得最多的还是欢乐谷的故事。
他一边给他们讲欢乐谷的故事，一边按照大家的意愿，继续修缮欢乐谷。
他的妻子羞涩地向他表达一个心愿，她希望他在欢乐谷里晚上不要再磨牙了，她担心再磨下去，终有一天他的牙齿会磨没了。
他的大儿子希望在欢乐谷里有一间树屋，这样，他就可以静静地坐在树屋里思索世界的意义。
他的二女儿希望在欢乐谷的小湖上有一间漂流小屋，因为她喜欢水，她觉得水是世界上最柔软最有力量的。
他的三儿子希望在欢乐谷里翻跟斗能翻到地里去，这样他可以看看地下的世界。
他的四女儿希望在欢乐谷里摔跤能摔到天上去，这样她可以看看天上的世界。
他的五儿子说有一次他打破了一个碗，却说是六妹打破的，害得六妹被爸妈批评了一顿，他希望在欢乐谷里能勇于承认自己的错误。
他的六女儿说有一次她爬上屋顶，把几片瓦当踩坏了，她却说是七弟踩坏的，害得七弟被爸妈批评了一顿，她希望在欢乐谷里能和七弟一起踩坏瓦当一次，和七弟一起被爸妈批评一顿。
他的七儿子说，既然如此，他的心愿就和六姐一样吧。
他的八女儿说她多次想哭，却不敢哭，多次想笑，却不敢笑，她希望在欢乐谷里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他的九儿子呢，说能在欢乐谷里听听风，唱唱歌，他就觉得很开心。
他的十女儿说，那次向一个男生表白，结果搞砸了，她希望在欢乐谷里能再来一次。
他的十一女儿说，在欢乐谷里她希望永远和爸妈在一起。
他把他们的愿望都记下来了。他毫不费力就让他的亲人们相信，这些愿望必将在欢乐谷里实现。
至于他自己，每当遇到一些有趣的人物，他都要请他们到欢乐谷去做客。譬如有一天，他在一本书上看到了一位洪七公，不仅武功盖世，行侠仗义，性格还十分豪爽，于是，他小小声央求着：“七公，七公，请你去欢乐谷住住吧，那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牛羊健壮，鸡鸭成群。”
他相信洪七公听见他的话了，因为从那以后，每当他看见“洪七公”三个字，那三个字都会闪耀着一种特别的光芒，从中可以看到洪七公满脸的笑容。
不过，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指出他一个致命的疏忽：这位光明磊落的洪七公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缺点——贪吃，甚至因为贪吃误事他剁掉了自己的一个手指头，所以人们称他为“九指神乞”，而他到了欢乐谷后，会不会……
老人听后，大惊失色，浑身发抖，连忙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七公啊七公，请你不要吃我的那些鸡鸭鹅啊，请你不要吃我的那些鸡鸭鹅啊。”
那两个孩子也跟着祷告起来。
过了一会儿，老人睁开了眼睛，微笑了。
他说：“七公果然是一位光明磊落的大侠，我看见了，他在欢乐谷里度过了一段欢乐时光，不仅没有吃我的鸡鸭鹅，还把它们喂得更肥了！”
我们都替他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候，火车在一个站点停下了，那两个孩子露出了难过的表情，因为他们的目的地到了，他们的父母正催促他们赶紧下车。
我听见在下车前，那男孩对那女孩说：“我们也要建一个童话镇！”
“嗯！”那女孩用力地点头。
我们挥手向他们告别。
老人继续说，他们就这样幸福地生活着，直到两个月前，他把他的妻子、十一个儿女以及三十六个儿媳妇、女婿、孙子、孙女、外孙叫到他的面前，跟他们说，他要出发去寻找欢乐谷了。
“我在欢乐谷等你们。”
他的四十八个亲人没有一个提出反对。
他的妻子微微笑着，仿佛这早就是意料中的事。
他的女儿们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替他收拾行李。
他的儿子们则沉声静气，帮他准备了一台老人手机，教他怎样使用。
“我不知道欢乐谷在哪里，但我相信我能找得到。”老人微笑着对我说。
“是的。祝福您！”
我嘴里虽然这样说着，心里却在想：“欢乐谷不过是一个虚构的地方，你如何能找得到呢？！”
然而，我也想起了自己的旅途，想起自己去过的那些神奇国度：花人国、鱼人国、大树国、看不见的国家，以及我将要去的风车国，那是一个会在风里流浪的国度啊……心里突然想：“那些国家究竟是真实的，还是我想象出来的呢？”
在那一刻，我一点把握也没有。甚至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老人。
因为喝了酒，再加上车厢的震动，我终于抵挡不住，就和老人一起沉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们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列车停住了。
播音员在重复一条通知：“各位乘客，很抱歉地通知您：因列车故障，我们不得不停车修整，请您稍作休息等候。我们停车的前方是欢乐谷，那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牛羊健壮，鸡鸭成群。”
老人得意地笑了。他背起背包，向我道别，并谢谢我的啤酒。
我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默默地祝福他，心想：“我也能到达我的风车国吧。”
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