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国以农立国,以儒化民,故农书、经书发达;商为末艺,商人卑微,故商人读物(或称商业读物、商业用书)少见,商人著书更如凤毛麟角。经史子集,浩如烟海,商人读物却无插足之地;白圭、范蠡,一代名贾,虽有经商之术,却无论商之书。
明清以来,商品经济空前繁荣,俗谚所谓“遍地徽商,钻天洞庭”,商人空前活跃。与此相联,坊间开始出现专供商人阅读的专门读物,一些有文化的商人也将自己的经商经验写成专书。
明代虽然出现了这类书,但数量不多。江湖散人所辑《士商必要》和陈眉公纂辑的《万宝全书》是较著名的两种。清代,这种书逐渐多起来,隐然成为书林中一项新异的门类。晚清以来,欧风美雨带来西方商学,商人读物更具科学眼光。翻译的商学著作,如光绪年间张相文编译的《商学》;撰著的商学著作,如宣统年间易泽慰编述的《商业地理》。明清商战激烈,有头脑、有远见的商帮很注意从商业读物中学习经商经验。如称雄明清商界的劲旅——徽帮,就很注意阅读书坊为他们刊刻的商业读物《水陆路程宝货辨疑》、《程君房墨谱》等书。
有几部商人读物,特别值得一议。
《江湖必读》与《商贾便览》。《江湖必读》是清初坊间流行之书,原为单行本,后被收入丛书性质的《商贾便览》。《江湖必读》主要论述行商在江湖中行事、交际的准则、方法,其中特别详述了行商与牙行的关系,堪称一本商贾跑江湖的教科书。牙行(牙子),是替人介绍买卖,从中赚取佣金的市场经纪人。商人外出做生意,离不开牙行。如何选择牙行?《江湖必读》告诫商人要注意观察牙行的房屋器物和言谈:“投牙三相:相宅、相人、相物。入座试言:言直、言心、言诈。”观察的目的是为找到一家诚厚不欺的牙行,以期少花钱,多办事。该书对于“奸狼之牙”是深怀戒心和憎恶的,但对于牙行的积极作用,则给予了客观的评述。这对于我们正确认识牙行在古代商业中的独特价值很有意义。“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旧时人们对牙行的偏见是极深的。但《江湖必读》却对牙行做了如下评价:“买卖要牙,装载须埠。买货无牙,称轻物假;卖货无牙,银伪价盲。所谓牙者,权贵贱,别精粗,衡重轻,革伪亡也。”也就是说,牙行在买卖成交的许多环节上都有重要作用。
《商贾便览》,胡中孚编,刻于乾隆十五年。该书除收入《江湖丛谈》外,还包括《工商切要》、《算法摘要》等多书,举凡算账、交税、用银、用秤、出行气候、商业通信、求神保佑发财等一切商业所用的知识和经验,都在介绍之列,真可谓一部商业大全。
清末民初人徐珂编的《订正新撰商业尺牍》也是一部值得注意的书。商业素重信息,商业联络极为重要,故商业尺牍成为必不可少的工具。撰写商业尺牍需要哪些商业知识?这种尺牍有哪些专业特点?具体怎样撰写?《商业尺牍》详细回答了这些问题。此书“编辑大意”说:“是编于一切商业事项及其他之与商业有关者,无不备述,期于商业之普通知识,明晰无遗。”可知其介绍商业知识的范围很广很全。商业活动讲效率,节奏快,商业信息的传递需要准确、简明、迅速。故商业尺牍必须简明扼要,不能繁文冗言。《商业尺牍》云:“商界书信,无论尊长晚辈,均以简明为主。”简明,成为商业尺牍的重要规范。为了让商人撰写尺牍时有具体的范式可循,此书还举出种种商业活动所用尺牍的具体文字。如“买卖类”介绍了《与友人托办货》一封,信中既叙友情,又谈生意,既温雅,又实在。其套语式的内容,对于那些少墨无文的商贾来说,无疑是一碗现成饭,他们只要将尺牍拿来照抄,再填上托人所办货物的名称和通信双方的名字就可以了。
商人读物,既有士人写的,也有商人自撰的。后者如明末某徽商为解决市民、商贾应酬之需,编写了《如面谈》一书。又如上面所举的《商贾便览》的编者胡中孚,是个经营过粮业的商人。商人写商业读物,写的都是自己的经商经验。这种在商言商,现身说法的著作,内容都是很真切和实用的。
商人著书,必须具备相当程度的文化、著书者必须是个亦贾亦儒者。平庸的商人是难言著书的。《商贾便览》的编者胡中孚出身于士大夫家庭,坐店卖货时“兼阅书卷”,正是个亦贾亦儒者。徽商向以“贾而好儒”著称,故能写出《如面谈》之类的著作。
商人读物与商人著书,是商业史、出版史上的佳话,值得我们珍视和研究。我们可以从中看出两点规律:其一,某类书的兴衰,必然系于某种社会变动或某一社会阶层的升沉浮降,这是书史的一大规律。其二,商人读物与商人著书的兴盛,首先并非由于出版业的兴盛,而是由于商业的兴盛;而商人读物与商人著书的兴盛,又必然反过来促进商业的更加兴盛。这一点,古今同理。(徐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