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芥末老生(作者原创授权)
建安十四年(209年)冬,曹仁终于完成了他打阻击的战略任务,在从遥远的汝南(今河南汝南县)赶来的友军接应下撤离了江陵城(今荆州区)退往襄阳(襄阳市襄城区),至此,孙刘联军与曹军之间的战斗,在东西两线都暂时停止了。
建安十五年(210年)正月,曹操颁布了一道《求贤令》: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天下者乎!及其得贤也,曾不出闾巷,岂幸相遇哉?上之人不求之耳。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贤之急时也。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
这篇政令,文采飞扬,情真意切,求贤若渴之情溢于言表,引经据典地讲述了曹操对“贤”的看法:不能是只有德行而缺乏才干的人,同时又宣告了他会更多地面向中下阶层来选拔任用贤能。用我们现在的眼光来看,这就是要把更多的有才能的干部提拔到更重要的工作岗位上去,同时还要打破阶级固化,给寒门庶族提供更多的上升渠道和空间,这都是满满的正能量啊!然而,这政令一出台就引起了轩然大波,以至于此后千年一直被很多人诟病不已。
(曹操:哥就是要唯才是举)
因为什么呢?关键就在“唯才是举”这四个字。司马光在后来就说过:无德无才称之为愚人,德胜过才称之为君子,才胜过德称之为小人。愚蠢的人尽管想作恶,但是因为他们才智不足,就翻不起大浪,好像是小奶狗要咬人,一脚就能踹飞了它。而心地险恶的小人,既会玩儿阴谋诡计又有足够的力量来逞凶施暴,就像插翅的猛虎谁也扛不住啊,这危害就特么大了去了!(是故才德全尽谓之圣人,才德兼亡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愚者虽欲为不善,智不能周,力不能胜,譬之乳狗搏人,人得而制之.小人智足以遂其奸,勇足以决其暴,是虎而翼者也,其为害岂不多哉!)
(司马光:你瞎说,才能超过品德的就是小人、是祸害)
司马老先生这说的确实有道理,因为如果只注重人的才能就确实容易导致有才无德的人上位,孔子很早以前就说过:德薄而位尊,鲜不及矣。居高位者无大德,世道就会从此变坏,历史上有太多能力卓著却品德低劣、为达一己私利不择手段、干尽了祸国殃民恶行的人,古今中外发生的人祸和灾难,很多都是由这种人造成的。
那么问题来了,曹操是真不知道德才兼备的重要性吗?这么显而易见的道理他不明白吗?怎么可能呢,不能够啊。那究竟是什么原因才让他想出来“唯才是举”这个政策的呢?
这还要先要从当时的选官制度说起。
东汉时期选拔官吏,基本是通过察举和征辟这两种途径。所谓察举,就是由州,郡等地方官,在自己管辖区内进行考察,发现了人才,就以"孝廉"、"茂才异等"、"贤良方正"等名义,推荐给朝廷,通过考核以后,可以就任官职;所谓征辟,就是由皇帝或州郡的地方长官直接聘用。州郡的地方长官都有人事权,朝廷在地方上只任命部分高级官僚,在此之下官吏全部由州郡长官自己征招任命。西汉以孝治天下,故特置孝廉科,孝廉重品行,所以应选的人很少(汉初诏举贤良、方正,州郡察孝廉、秀才)。但是东汉中期以后,选举之政已失其实,流弊甚大,各郡所察举的孝廉,只是徒有虚名而已,甚至后来还有了 “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这样的丑闻,以至于曹操当时面对的情况就是,从地方上选拔上来的人,大多数都是官员的子女,既不孝也不廉,有德无才甚至是无德无才。
治理国家是需要知识的,然而在那个年代,知识恰恰被士族和权贵们垄断了,只有他们自家的晚辈才有接受教育的机会。像太学这样的政府所设的学校,只有六百石以上官员的子女才有资格入学,否则就必须要有郡级官员的推荐信。普通人是连受教育的资格都没有的,既然都没接受过基础教育,不识字不会写文章,又怎么能去管理地方呢?
如此一来,高官门第必然世代都是高官,只要这个循环不被打破,士族门阀就会这么一直存在下去,而且会越来越庞大。而同时士族门阀之间又会不断地强化自我认同,之间相互推举、不断联姻、互为依仗,势力盘根错节。结果就是,权势愈发地向着最顶级的那几个家族集中, 比如弘农杨氏、汝南袁氏,皆为四世三公(连续四代人里面都有位居三公的高官)的显赫家族。
(袁绍:咱家祖上四世三公,没办法,就是这么优秀)
在此之前,那些有举荐权的高级官员们又是如何挑选人才的呢?自然是只挑那些将来能利用得上的,懂得投桃报李的,至于这些人是不是有真才实学,WHO CARE!(郡国举孝廉,大率取年少能报恩者。耆宿大贤,多见废弃) 如此一来,举荐人荐主和被举荐人之间,在政治上就形成了主从关系,在私人关系上就情同师徒、恩如父子,一旦被举荐的人如果对举荐自己的人,不再服从、不再顾念情分,就立即会被全体的士人阶层所不齿和抛弃。所以达官显贵和名门士族们就是这样通过一次次的举荐,逐渐形成了各自门生故吏遍天下的庞大的利益团体。
比如,袁绍当初在讨董卓的时候只是一个渤海郡太守,十几路联军里面州刺史就有好几位,可他依然被其中最为位高权重的冀州刺史韩馥联合众人推举为联军盟主,之所以他能如此势倾天下,就是因为当时所谓的天下名士们十之六七都是像韩馥这样的他们汝南袁氏的门生故吏。再看刘备,在他当徐州牧的那一年,把手里仅有的一个推荐名额给了袁绍的儿子袁谭,草根出身的他就是这样挤进了这个天下共主的小圈子,从袁绍的手里给自己买了一条救命的后路。后来,在建安五年他被曹操击败后随即投奔了袁绍,受到了袁绍袁谭父子隆重接待。(先主走青州。青州刺史袁谭,先主故茂才也,将步骑迎先主。先主随谭到平原,谭驰使白绍。绍遣将道路奉迎,身去邺二百里,与先主相见。)就这样,地方士族大姓联合了中央的公卿大佬,基本垄断了官员选拔任用的渠道,为自己不断捞取各种利益的同时也成为了抗衡皇权的终极力量。
所以,当中下层的人上升的途径都被这样的堵死了以后,阶层固化就这么随之出现了。阶层固化对于绝大多数的普通老百姓来说,好像也没啥了不起,咱们庄户人家本来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可是对于那些有才能又特别想往上走的人来说,那就只好不走寻常路了。500多年前秦孝公的求贤令说:来吧,只要你有本事,跟哥干,哥给你股份!(吾且尊官,与之分土。)300多年前汉武帝的求贤令说:来吧,只要你有本事,跟哥干,哥让你作COO、CEO!(察吏民有茂才异等、可为将相及使绝国者。)然而那都是只有高门大姓的士族才有资格去应聘。而如今曹丞相的求贤令说:来吧,只要你有本事,跟哥干,哥不看你出身,咱们一起来打碎这万恶的旧制度!庶族寒门出身的人一听,立马就有了认同感和归属感,我的天,我们草根也终于可以逆袭了,这特么才是我们要誓死追随的人!于是,张角这样的人在曹操的地盘上就再也不会出现了,这种内乱的根源就被掐死了。而他本来就占据着领导中央的大义,现在又打出了“唯才是举”这张牌,那么对于在被孙刘占据的南方地区里的那些无论是心向朝廷的士人官吏、还是寒门庶族中的有才之人,都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抓牢自己的基本盘,分化瓦解对手盘,这天下就会愈加的稳如泰山。
现在又要问了,难道曹操以前就没看到这种选官制度的弊端吗?难道他只是在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要“唯才是举”的吗?那怎么可能呢。看看他自己,对别人而言几乎是难于登天的事情,他在20岁的时候就做到了(年二十,举孝廉为郎),这真的是因为他天赋异禀、霸气不停外漏,年纪轻轻就有了“治世之能臣”的评语,让人一定要赶紧把这颗好苗子举荐给朝廷吗?是谁这么慧眼识才啊?谁是他的举荐人啊?不是别人,正是他当太尉的老爹。再看看他的五子良将,于禁和乐进都是没有丝毫身份地位的平民,在投身军旅之后,因为战功一步步被提拔起来的,张郃、张辽和徐晃只是低级的郡吏出身而且还都是降将。再看看他的谋士,郭嘉投奔曹操的时候名声不显、行为不端(初,陈群非嘉不治行检),却依然被曹操任命为军祭酒,杜畿、赵俨、王象虽然出身寒微,却早已俱得重用。
其实,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他的地位变了,一年多前他废除了三公之职,重新设置百官之首的丞相职务,随后以破袁绍、斩蹋顿统一了北方之功自任丞相(十三年春正月,汉罢三公官,置丞相、御史大夫。夏六月,以公为丞相),成了名副其实的权臣,如今又收取了荆州,功劳就更大了,可是历史上的哪个权臣是有好下场的。他今年已经55岁了,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一心要匡扶社稷的少年郎了,是时候为自己做打算了。
《求贤令》的颁布,就打破了以往以德行作为选官标准的传统,重新树立了以才干为标准的选拔任用制度,把选拔官员的权力从地方官员和中央其他大员的手里收拢到了自己这里。“唯才是举”,那什么是才?有可以量化的标准吗?谁来定义谁来解释?那自然是,我觉得你有才,你就有才就可以做官;我觉得你只有德行没有真才实学,不好意思,那您就先在家里歇着吧。秉大义顺民心,连消带打,以毒攻毒,这才是政治斗争的艺术。手里没有了人事权的公卿大佬和地方士族们,那如今又该作何想呢?所以,《求贤令》更可以看做是曹操向着各方势力的一次通告:各位老爷们,醒醒吧,时代变了,你们该想想怎么站队了。
正当曹操踌躇满志的为将来做打算的时候,从南方传来了一个令他极度震惊的消息:刘备从孙权的手里得到了江陵(曹公闻权以土地业备,方作书,落笔於地)。当然,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