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对人的评价,通常都是屁股决定脑袋的。这意思是说:评价者所处的位置,决定了评价标准的取舍。也因为如此,对一个人的评价经常褒贬不一,甚至分化为两极,也就毫不奇怪了。就像孔老夫子在世时惶惶若丧家之犬,后代封他为圣人,而五四运动和上世纪七十年的批儒评法中又被打翻在地一样。好在历史都是由后人写的,虽然有时候也似个小姑娘任人打扮,但小姑娘自身的妍媸美恶还是昭示了基本的事实在,因而能让人大体上判别这些评价中间的是非。所以屁股对历史的决定作用只是一时,而最终的历史总会给各种评价一个相对客观的裁决。
明末的大儒刘宗周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在他的弟子、也是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黄宗羲眼里,他是"醇乎其醇矣",近乎完人;但在晚明巨奸马士英及其党羽眼里,则是"以迂腐托其正",乃是个伪君子。完人和伪君子显然不是同样的概念,却都用在了对刘宗周的评价上,可见评价这东西,其实是有时效性的,时代变了,评价也会变。
刘宗周是浙江山阴(今绍兴市)人,据说是汉长沙定王刘发的后代,也算是有皇族血统了。不过,在他活着的大明时代,皇帝姓了朱,他这汉代皇族血统就失去了意义,他的高祖、曾祖、祖父和父亲都只能说是个有点文化的农夫,父亲在他还没出世时就去世了,他则是跟着外公长大的。万历二十五年他二十岁的时候,入了绍兴府的儒学做了生员,并在同年考中了乡试。因为家境贫寒,刘宗周也免不了随大流去拜见地方长官混个脸熟。有一天照例随大家去拜见一位当官的,这位当官的喜欢干点拉皮条受贿的事情,名声不太好。他的母亲知道后,把他臭骂了一顿,说道:"你是为母亲着想才如此这般么?我有稀饭喝喝就够了,你又何必这么做!我怕这样下去,你也是没什么好下场的。"自此之后,刘宗周就不再去干这样的事情了。这件事情说明,母亲在子女成长上的作用是非常巨大的——当然,在玩弄聪明的人眼里,刘母的做法也是迂腐的紧,刘宗周未来的"迂腐"想来与此也有莫大的关系。
万历二十六年,刘宗周第一次参加会试,未考中。又过了三年,到万历二十九年,刘宗周先后会试、殿试中式,殿试第三甲第五名,成了一名进士。他的母亲章氏则在二月二十八日病故,没有享受到儿子中进士的喜悦。只是刘宗周的迂腐,在这时候就已经露出苗头:"誓不妄交,非同志士,虽邂逅遇之,必趋而避。"
服完母丧之后,刘宗周去德清拜了当世名儒许孚远为师,并请许孚远为母亲作传。许孚远的学术尊崇程朱理学,讲求"存天理,灭人欲",所以在给刘母作传的末尾,谆谆告诫刘宗周说:使念念不忘母氏艰苦,谨身节欲,一切世味不入于心,即胸次洒落之明,古人德业不难成。《传》所谓求忠臣于孝子之门,乃刘子所以报母氏于无穷也。
中国人读书,常常因为概念先行而曲解文意,对"存天理,灭人欲"的批评多半出于这种曲解。其实,作为一种道德要求,"存天理,灭人欲"正是让人破灭私欲而服从于道德准则,其本来的意义与"以理杀人"毫无关系——毕竟,人欲泛滥正是道德滑坡的原因之一。刘宗周正是接受了许孚远这样的教诲才成了后来的刘宗周,史籍中记载,他于许氏之说,"终身守之不敢失"。
万历三十二年,刘宗周赴京谒选,被授为行人司行人。从这时起,刘宗周正式进入仕途。行人是过去的使臣,也就是朝廷有什么大事要通报各地抑或出使外国,通常就派这些人去,所以也是个没有实权的冷官。好在行人司原本有许多藏书,加上刘宗周生性又不喜欢交往,所以天天在司里读书,也是得其所哉的生活。
大凡书读的多了,难免受书中理想主义的影响,人也就显得与世格格不入。万历中期的政局已经不那么太平,就在万历三十一年,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件是楚藩案。万历三十一年八月,楚王府宗人疏告楚王朱华奎以及其弟朱华璧是异姓子,均是假王,不当立。朱华奎行贿首辅沈一贯,沈指使通政使沈子木扣下了奏疏。随后朱华奎疏劾宗人,事情才闹到神宗那里。当时礼部侍郎郭正域署部事(代理部长),主张敕抚按公勘,得到次辅沈鲤的支持,并得到神宗的允准。朱华奎因而行贿郭正域,并愿意以行贿沈一贯同样的钱送给郭正域。郭正域公开了华奎的礼单,自然就牵涉到沈一贯受贿的事实。沈一贯因此对郭正域恨之入骨,遂唆使心腹弹劾郭正域,后经神宗俞旨停勘楚王案,事情才告一段落。随后华奎又弹劾郭正域,郭只好四疏乞休。
另一件事是"妖书"案。"妖书"案发生在十一月,正是楚王案停勘不久。事件的起因是神宗皇帝先是迟迟不立太子,等到立了太子之后,又对太子表现得很冷淡。而当时神宗正宠幸郑贵妃,郑贵妃的儿子福王又一直在京不去所封的藩地,所以一些大臣私下就议论说神宗可能准备换掉太子。"妖书"就是公开指斥这件事的。首辅沈一贯怀疑是郭正域所为,其心腹给事中钱梦皋因此上疏弹劾郭正域,并把矛头指向了沈鲤。这种做法,其实就是准备利用此事整掉两人。由于沈、郭两人行事端正,加上得到太子朱常洛的支持,这件事最后以处死生员皦生光而草草了结。
这两件事将朝廷中的大臣明显区分为两派,也是导致后来东林党形成以及朝廷党争激烈化的重要线索。刚刚踏入仕途的刘宗周显然对沈一贯、钱梦皋的做法不满,准备上疏弹劾两人,后被友人劝阻,顾念家人,草疏未上。随即以祖父年老,疏请归养,回到家乡。
这之后外祖父和祖父先后去世,刘宗周居家服丧。服丧期间,借大善寺教授宗族子弟。虽然家境依然贫困,有时连饭也吃不上,靠向大善寺僧贷米维持,刘宗周也依然足迹不入公庭,即便有地方官吏前来拜访,也拒而不见。
万历三十五年冬天,丧期结束,刘宗周并未马上进京赴选,依然在大善寺教书。次年五月,因病辍讲。生病期间,和他同年考中进士、当时任会稽知县的赵士谔前去看望他,但见他帐子、被子破旧不堪,甚至连喝水的碗也是破的。那时候的刘宗周才三十一岁,正是在人生道路上勇猛向前的时候,但在聪明人眼里,却已经是迂腐得不可救药了。
刘宗周再入仕途已经是万历三十九年八月了。因为浙江巡抚高举和巡按王洪基的举荐,当时的内阁辅臣叶向高、吏部尚书孙丕扬都是正人君子,正致力于汲引名流,所以很快让刘宗周以原官复任。次年三月,刘宗周到京履职。
万历三十九年也是个多事之年。这一年年初的京察,让东林党和宣、昆党之间的矛盾更加激化。明代后期的党争变得你死我活,这次的京察是一个导火索。虽然被视为"东林党"的一方这次获胜,但也让他们成为众矢之的。刘宗周这时候再入仕途,并不是一个好时机。由于他是浙江人,而在京察中失利的宣昆党中有许多浙江人,所以他也就成了拉拢的对象。只是这个迂腐的书生实在是不开窍,不仅不理会同乡的邀请,对时称清流的东林人物也不轻易附和。万历四十一年十月,刘宗周上了一道修正学以淑人心以培国家元气疏,对当时的政局进行了深刻的反省。疏中既肯定了东林人物的品行,也对他们以清议格天下,四面树敌,以致朝廷之中党同伐异、攻讦不已现象的形成,应负有相当的责任。后人论东林与群党之争争意气不争是非,实来自刘宗周争意见不争流品的说法。
这篇上疏中,有两段文字很发人深省:臣闻之:世之治也,君子尚和;及其乱也,小人尚同。今天下非不和之患,而党同之患。尚同之念牢不可破,势不能强君子以苟同,则不得不党小人以伐异。臣劝诸臣反其所以攻人者而自讼焉,即为东林之徒者,亦姑反昆宣之戈而卒业于此。交反而两得其平,亦庶乎其可以远怨矣。
……
王守仁之学良知也,无善无恶;其弊也,必为佛老顽钝而无耻。顾宪成之学朱子也,善善恶恶;其弊也,必为申韩惨刻而不情。佛老之害自宪成而救,臣惧一变复为申韩,自今日始。
前一段文字,在《四库全书》的《刘蕺山集》中有些不同,但大意一致。这段文字,指出朋党政治的形成,与小人的尚同之念牢不可破有关。所谓"尚同",出自《论语》孔子所说的"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是指小人不问是非而只求言论、行动的一致(同)。尚同的结果,必然导致伐异,朋党也就在这种党同伐异中形成。值得注意的是,刘宗周这里不仅批评了宣昆党,也批评了东林,所谓"交反而两得其平",便是要求东林党人也应当反省自己的做法(交反),而达成对宣昆党的理解(两得其平),从而避免彼此间的结怨。
第二段文字,则是认为东林党人的代表人物顾宪成的学术遵从朱子之学,但其流弊,则必为申韩的惨刻不情(凶狠苛刻而不通人情)。申韩是指先秦时代的申不害和韩非,都是法家的代表人物,都主张严刑峻法——出于维护政权而非出于正义的严刑峻法并不可取。刘宗周这里所说的惨刻不情,并非指东林人物主张法治,而是指他们树标太高,以致对人物的品评过于苛刻,也从反面推动了流俗人物的结盟。
虽然刘宗周是个迂腐的书生,但这样的看法在当时党争日趋激烈的局面下还是相当理性的。但是很不幸,这种理性的声音并未受到重视,相反,这份上疏递上后,不仅未得到回复("疏入,不报"),还受到时任南京山西道御史的浙江人孙光裕的攻击,谓为颠倒是非。随后刘宗周再予辩解,并在万历四十二年二月请假放归。而在此同时,江西巡抚韩浚上疏参劾刘宗周,比之为少正卯,"行伪言坚,足以乱天下而有余",应该诛之以为惑世诬民之戒——这大概是最早公开指斥刘宗周为伪君子的人了。而真实的原因,则是韩浚早前出任浙江巡盐御史时经过绍兴,想去拜访刘宗周而刘不予理睬,因而心中怀恨而已。
万历四十二年五月,刘宗周回到家乡。这之后读书授徒,著书立说。
刘宗周第三次进入仕途则是则天启元年了,当时他44岁。因为天启皇帝登基后起用废籍诸臣,刘宗周受到举荐,所以起为礼部仪制司添注主事。十月初四日入京,十六日履职,二十五日就上了一道《感激天恩敬修官守恳乞圣天子躬礼教以端法宫之则以化天下疏》,参劾宦官魏进忠(后改名魏忠贤)和皇帝乳母客氏,而建议皇帝还票拟之权于内阁,限制宦官干政,以免酿成先前的王振、刘瑾之祸。疏上之后,魏进忠大怒,传旨廷杖六十,幸得当时大学士叶向高等人的力救,最后被罚俸半年。
这之后的刘宗周依然保持了迂腐的本色,照样地一如既往地在一些国家大事上发表他迂腐的言论。天启三年五月,被升为尚宝司少卿;九月,再升为太仆寺添注少卿。由于感到时局日坏,乃上疏请求回籍养病,十一月出京。十二月,魏忠贤提督东厂。
天启四年六月,左副都御史杨涟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使东林党人与宦官魏忠贤之间的矛盾公开化。但魏忠贤依仗着背后皇帝的威权,并未受到处理,反而上疏攻魏者一个个被处理甚至被罢职。九月,因官职缺员,刘宗周被升为通政司右通政。任命的公文到达刘宗周手中时,已经是这年十一月。鉴于当时的政局混乱,刘宗周连上三疏,一疏辞任,一疏为被处理的诸臣鸣不平,一疏参劾魏忠贤误国。天启五年正月,三疏送达京城,投进通政司。司里的人看到后大吃一惊:"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这疏呈上去,马上就会大祸临头。"于是只把辞任一疏呈了上去。随后奉圣旨,"刘宗周藐视朝廷",革职为民。就这样,刘宗周幸运地逃过了天启五年的政治大清洗。
这之后的刘宗周以讲学授徒为主,并细读了阳明文集,学术上也开始对阳明心学信奉不疑。
刘宗周第四次进入仕途,已经是在崇祯元年十一月了。因崇祯皇帝起用废籍诸臣,刘宗周被任命为顺天府府尹。次年九月到京,朝见皇帝之后,还未履职,这个书生气十足的"呆子"就给崇祯上了一道《面恩陈谢预矢责难之义以致君尧舜疏》,希望皇上毋急小利,而要用尧舜的仁义之道治国,言辞之中,对皇上的一些作为也不无微词:夫尧舜之所以称圣者,以其不自用而取诸人也,故能合天下之愚以成知。今陛下圣明天纵,卓绝千古,诸所擘画,动出群臣意表,遂视天下以为莫己若,而不免有自用之心。臣下自以为不及,益务为谨凛,救过不给。谗谄者因而间之,猜忌之端遂从此起,陛下几无可与托天下矣。夫天下可以一人理乎?恃一人之聪明而使臣下不得尽其忠,则陛下之耳目有时而壅矣;凭一己之英断而使诸大夫国人不得衷其是,则陛下之意见有时而移矣。[注1]
不能不说这个迂腐的书生对皇上的批评是有些道理的——大明江山最后的易主,与崇祯的刚愎自用不无关系。好在那个时候的崇祯皇帝还努力想当个圣君,所以对刘宗周的上疏也还是作了开明的处理:"刘宗周条奏不无疏阔,然亦忠荩,所司知之。"
顺天府尹名义上是京府的一把手,但因为在皇畿之内,朝廷别有命官管理京师事务,府尹反而成了个闲职,所以担任此职的人,一般也落得悠闲自在。只是碰上书呆子刘宗周,真把这个职位当回事,刚履任,就上了一道《京兆职掌久废王畿治化未宣仰祈圣明严饬定制以奏郅隆疏》,要求恢复京尹的事权。疏上,崇祯未予理会。熟谙官场规则的人,这时候早已从皇上的态度中窥出了端倪,放弃自己的理念了,但这个迂腐的书生自作主张地认为:"虽然皇上没同意,我自己还是要把这工作干好的。"所以尽心尽责,训师儒,惩贪吏,抑豪强,干得有声有色。
但那个时候,大明朝的境况已经是每况愈下,后金政权在崇祯二年十一月逼近京师,初六日攻下遵化,二十一日攻打德胜门。十二月初,带兵回援京城的袁崇焕被下狱,崇祯皇帝任命总兵满桂领兵拒敌,满桂战死。崇祯三年五月,后金兵才退出京畿地区。
身为顺天府尹的刘宗周,在这段时间充分展现了腐儒忧国忧民的一面。当崇祯二年十一月京师戒严时,四方难民逃入京都,物价涌贵,而军队里面的士兵原本困疲不堪,再让他们守城,也是怨声载道。刘宗周上疏建议撤城门税以吸引商贾、发内帑煮粥以惠饥民、发太仓米以平抑物价、给军士月粮以安军心、行保甲之法以防奸细,等等。这份奏疏虽然崇祯当时未予理睬,但随后煮粥、保甲等法则都予以实施。
此外还有其他的奏疏和做法,这里不再一一罗列,只列举其中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崇祯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后金军队攻打德胜门时,崇祯闻报就不再上朝,一切奏章均留中不报,并且准备南迁。二十三日,刘宗周跑到午门前,奏请皇上召见群臣,批发章奏,作婴城固守计。崇祯不理,于是这个书生就在午门外跪了一天,直到傍晚时分皇上传话说已经知道此事,刘才离开。随后他又去找阁臣,批评阁臣不去讲求备御长策,反而像路人一样看着事态发展。在阁臣的劝说下,刘这才回到官署。
第二件事是:刘宗周在上疏请皇上视朝不被理睬,天天去找阁臣商量战守之策也无结果的情况下,十一月二十六日,召集顺天府属官吏士民,于城隍庙设立于谦神位,作文祭祀。之后,又向大家宣讲于谦的忠义功绩,激昂慷慨,涕泗交流。还把祭文刻出,送到各个衙门。在这个腐儒言行的感召下,文武大吏渐有感发,极大稳定了京师的人心。
这两件事说明,迂腐如刘宗周,虽然有时候言行让皇上也难以下台,但皆出于赤诚报国之意,而非挟藏私心唱唱高调而已。
实在说,崇祯皇帝虽然刚愎自用,但还是分得清好歹的,所以尽管他觉得刘宗周迂阔不堪,也只是批评批评甚而是严厉批评而已。但皇帝即便开明,也阻挡不了权臣的阴谋。崇祯三年六月二十二日,因有感于朝廷依然未从此前的危机中汲取教训,刘宗周上《敬陈祈天永命之要以回阨运以巩皇图疏》,他从皇上到内阁都被批评了个够。比如其中说到的重民命、厚民生,都是针对皇上的。
千不该万不该,这书呆子话锋一转,把矛头指向了内阁:虽然,陛下天之宗子,而辅臣则宗子之家相也。自神庙以来,士大夫朋党相轧,使忠良尽遭屠戮,而杀机先发于内阁。尤自熹庙以来,士大夫贿赂公行,使帑藏日沦虚耗,而秽德亦先闻于内阁。陛下深惩既往,期得天下第一流人协梦卜之求,一时参大政者,卒本之特简,出于人情物论之表。诸臣遭际,不可为不隆,则报称不可不力。臣尤愿阁臣体一人好生之心,弗驱除异己,构朝士以大狱,终国家朋党之祸;弗宠利居功,阿人主以富强,酿天下土崩之势。
按照这腐儒的说法,从神宗以来,士大夫间的朋党之争以及贿赂公行,都和内阁有莫大的关系。所以国家要长命百岁,靠"构朝士以大狱"、"阿人主以富强"是根本做不到的。
那时候,周延儒、温体仁正靠着对皇上的察言观色进入了内阁,看见刘宗周疏中的话,几乎就是指着自己的鼻子进行批评,心里老大的不痛快,于是就借口京畿干旱要举行祈禳活动而刘宗周却称疾不行刺激皇上,弄的皇上也不高兴起来,下旨道:畿邑灾警,屡旨抚绥。刘宗周职司民牧,未见料理。时方忧旱斋祷,辄又称疾不遑,实职不修,空托条奏。且本内字画多讹,"上天"等字俱不高抬,敬慎何在?姑不深究。写本书役,着行重惩。所请首除新饷,节省物力,朕所深愿。但军兴急需何法措应,并《赋役全书》何法速成,刘宗周必有便计,即着明白奏来。该部知道。
大凡一件事情被心怀鬼胎的人一搅合,性质就起了变化。皇上不仅对奏疏的文字格式吹毛求疵,而且要求刘宗周着实回答一些现实问题。随后刘宗周遵旨回奏,提出暂停恢复辽东之策、以民兵替代募兵、清冗员冗费、行节俭,又被皇上斥为迂阔。
书生的毛病就是,倘若话不投机,就选择逃离。刘宗周这会儿被皇上几次三番地批评,就打起了退堂鼓。从崇祯三年七月开始,就屡次上疏请假回家养病。到了九月,这个请求终于被批准。史籍中载,九月二十八日刘宗周辞阙出都,都人罢市而哭,遮道送者千余人,至十余里不去。而刘宗周行李萧然,连守城门的太监见到后也感叹说:"真清官也,吾辈死且服矣。"
十一月底,刘宗周回到家乡。这之后,刘宗周就在家乡讲学。崇祯五年九月,曾被推举为通政司通政,但因为阁臣温体仁的阻拦,未得皇帝许可。直到崇祯八年,由于温体仁为相弄得朝廷乌烟瘴气,为言官所攻,杜门求退,崇祯皇帝想想先前置相总不得人,于是大破资格,一面亲自对大小九卿詹翰进行考试,一面让吏部推选在籍堪任阁员的人,刘宗周与原礼部左侍郎林釬、礼部尚书孙慎行一道被推举。七月初六日,崇祯下旨,催促三人尽快入京。十月底刘宗周到京,因为吏部传旨官误传圣旨让刘宗周先行陛见,以及崇祯九年正月下旬召对不称旨,刘宗周未能入阁,而只是被任命为工部左侍郎。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刘宗周正月十一日正式履职,二十三日就上了一道《痛切时艰直陈转乱为治之机以纾宵旰疏》,疏中虽然称颂皇上有"不世出之资",但谁都知道这是套语,真正的想法是在后面的批评里。刘宗周把皇上登基后的一系列政治问题都列了个遍,就差直接说皇上治国无方了。那时候的崇祯已被内政外交弄的焦头烂额,所用的大臣又不得力,他自己早已认为自己圣明无比。加上刘宗周的主张又不能马上见效,况且先前对刘的迂腐也心存芥蒂,所以再见到刘宗周这么批评当下的政治,不免大怒,传谕内阁要严加处罚。次辅钱士升拟旨,不称意。于是首辅温体仁又重新拟旨,要予严惩。但崇祯之后再把奏疏翻看了几遍,意识到这腐儒本无恶意,还真是一片赤诚,反而自己先消了气,亲自改了票旨,批评了一下刘宗周而已。
崇祯九年四月,后金政权正式定国号为清。这个明廷的眼中钉愈来愈强大,但明朝廷本身却还是在政治倾轧当中度日。刘宗周即对时局不满,又加上身体有病,五月就上疏请求放归。直到六月下旬,在刘宗周的一再上奏下,崇祯批准了他的申请,准他回籍养病。七月初,刘宗周出京,临走之前,还给温体仁写了封信,痛斥温欺上罔下,排挤同官。走到天津的时候,清兵从宣镇攻入京郊的昌平州,威胁皇陵。刘宗周于是又留在天津,协助抚军贺世寿筹集军饷,直到八月清兵撤走,才动身南还。
但这个书生在路上也不安生,又上疏指斥朝政,不仅涉及温体仁,还涉及内廷的宦官,因而共同在皇上面前进行诋毁,于是在十月初,皇上下旨,将刘宗周革职为民。
这一次,刘宗周又在家乡呆了五年多。崇祯十四年九月,吏部左侍郎出缺,崇祯皇帝又想起了刘宗周,特命吏部擢用。十一月,刘宗周才接到吏部的公文,随即上疏辞任。次年正月,奉旨不允,令尽快尽快入京供职。不得已,刘宗周于五月离家,十月中旬方才到京,被任命为都察院左都御史。
都察院是明代的监察机构,掌管官员的风纪,的确需要一个正直清廉的人来主管。在这点上,崇祯皇帝任命刘宗周为左都御史,也是选对了人的。然而,正在上演末路狂奔的明朝政权,靠几个正人君子也是挽救不了的。更何况末代政权的腐烂已经深入骨髓,而这些正人君子还常常处在围攻之中,不说力挽狂澜,就是自己也往往命悬一线。
书呆子刘宗周上任才两天,又拟了一道《微臣草莽有怀敢因咨诹所及入告圣明疏》,疏中依然是充满了批判现实之词。比如说"民少而贼多,官增设而事愈坏。今但缓得一份催科,便减一分盗贼;省得一人差遣,便息一方骚扰",也只有这种迂腐的书生才敢说。大概是觉得言语太过激烈,这份奏疏最终未上。不过,这之后的两个月内,他呈上或未呈的奏疏十余件,都是事关国体的。当然,也照例地从首辅周延儒到各类官员都得罪了不少,甚至也惹得皇帝不高兴。
时间就这样走到了崇祯十五年闰十一月二十九日。这一天,崇祯皇帝常朝结束后,照例召集内阁、五府、六部、九卿、科道等官以及起居记注官到中左门问政。过程中,就涉及到此前因上疏惹恼皇上、正在锦衣卫镇抚司狱受刑的给事中姜埰和行人司副熊开元。刘宗周出奏道"国朝从无言官下诏狱者,有之自二臣始,甚有伤于国体"云云,崇祯大怒,说道:"我处理一二个言官,如何就扯上有伤国体!你刘宗周愎抝偏迂,又怎能胜任都察院之职?"下令"刘宗周革职,刑部拟罪即奏"。在其他大臣的劝解下,崇祯最后去掉了"刑部拟罪"四个字。就这样,这个腐儒在干了68天的左都御史后,又一次被罢官回家。
由于路途不太平,刘宗周走走停停,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崇祯十六年的六月了。崇祯十七年三月,李自成攻下北京,崇祯吊死。五月初,刘宗周方才得知皇上死讯。这个腐儒义形于色,马上要求浙江巡抚黄鸣俊出兵北伐,并写信给总兵左良玉、刘泽清、郑芝龙,要求他们会师讨贼。不仅如此,他还招集技勇之士,准备讨敌,后因福王诏命复官而作罢。
崇祯十七年五月初,福王朱由崧在凤督马士英以及总兵刘孔昭、高杰、刘泽清等人的拥戴下在南京监国。五月初十日,下诏起复刘宗周原官。刘宗周辞任未果,于六月初八日离家前往南京。在路上,先后上有四疏,均署以"草莽孤臣"。其中《恸哭时艰立伸讨贼之义疏》,指斥高杰、刘泽清在国难当头时不去杀贼,反而以安顿家属为由逃回江南,按律当斩。随后又上疏批评马士英借定策之功拉帮结派。那时候,浙江巡抚黄鸣俊正提兵入觐,在京口与南明江防军队发生了冲突,被传成刘宗周要协同黄鸣俊领兵内请君侧、外讨诸镇,让马士英深感震恐,传令黄鸣俊不得陛见。而高杰和刘孔昭则派人在半路上刺杀刘宗周。所幸刺客人性未泯,被刘宗周的言行所感动,最终放弃了刺杀。
七月十七日,刘宗周到达南京。二十一日,他就上了《陛见礼成闻言引罪乞赐罢斥疏》,纠参马士英"进无恢复之图,退鲜画江之计"。随后又上《微臣义不受辱以辱朝廷乞赐处分疏》,参劾刘泽清以武臣而参劾文臣,且试图谋害自己。那时候,内阁的高弘图、姜曰广对刘宗周赞赏有加,所以尽管有马士英等人对他的攻击,刘宗周尚可以安然无事。
八月六日,刘宗周正式履职。那时候,马士英等人见弘光皇帝对刘宗周也似有倚重之意,就开始造谣说刘宗周疏中劝弘光"移跸凤阳"是意图不轨,又说刘宗周养死党三千潜伏丹阳,准备另立皇上,让弘光心存疑虑。八月三十日因安远侯柳祚昌推荐阮大铖知兵,内廷不经朝廷公议直接任命阮为兵部添设右侍郎。九月初三日,刘宗周上疏抨击阮大铖,谓"大铖进退,关江左安危",受到弘光皇帝的严厉批评。九月初八日,姜曰广乞休,允之。次日,刘宗周乞休,允之。十月初五日,高弘图第四次上疏乞休获允。三人先后去国,马士英一派最终完全控制了南明朝廷的权力。
次年五月,清兵攻下南京,弘光皇帝逃往芜湖,被降清的总兵刘良佐活捉。马士英则逃往浙江。随后潞王在杭州监国,六月十三日在内奸陈洪范的诱导下降清。
刘宗周在得知潞王降清后,还试图联络明朝的旧臣进行抵抗。在知道附近的官民已经向清兵表达了投降的愿望,而恢复明朝政权的希望非常渺茫时,于六月二十六日完全绝食,闰六月初八日去世,前后绝食13天,去世时享年68岁。
这就是一个腐儒的一生。他这一辈子,都对现实政治持毫不犹豫地批评态度,清贫,正直,廉洁,忠诚。以他的政治资历,无论是弄权还是弄钱,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他选择了另外的道路,一条在聪明人眼里愚蠢之极的道路——道义。他以书生的迂腐对抗世俗的功利,虽然他的观点并不都是正确的,但这种精神,正是一个健康的社会和政治环境所应当提倡的。当拍马逢迎替代了这种书生气的批评之后,王朝也就在一片看似和谐的颂扬声中落幕,而最终破坏甚至出卖王朝利益的,正是先前唱赞歌的那些人——比如温体仁、周延儒、陈演、马士英、阮大铖、刘泽清、刘良佐,等等。
2020年12月2日于了不了斋
【注释】
[1]引自《崇祯长编》卷二六。原疏全文见《刘宗周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四册第46—51页,本段文字小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