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傅斯年的藏书题跋
傅斯年所藏线装书,多达万余册,虽无宋元本,却也有不少是明代或清初刊本。这些书在傅氏逝世十周年纪念日(1960年12月20日)那天,由傅夫人俞大彩女士捐赠给了台湾史语所,史语所于是将新建的图书馆命名为“傅斯年图书馆”。近五十年后,《傅斯年图书馆善本古籍题跋辑录》(台湾历史语言研究所发行,汤蔓媛编纂,2008)作为庆祝史语所成立八十周年的礼物之一出版了,其中收录了傅斯年的不少题跋,可以让我们从藏书家的侧面来走近这位史学巨子。
傅斯年幼时受教的情形,我们知道的不多,有些传记仅笼统言之,缺少历史的细节,题跋中却保留了一些。1931年4月,他为夏完淳的《夏节愍全集》撰写题记:
忆余八九岁时,见祖父处有《夏内史集》一薄册,海源阁物。此书中缺字多有之,如《大哀赋》“北部单于”,无不缺“部单”二字,其他不记忆矣。祖父谓予夏公如何忠烈,为之慷慨,今买此本,怃然久之。
1942年1月,傅斯年在灯下为《程氏家塾读书日程》撰写题记:
余年七八岁,先大人晓庐先生以此书新刊本示余,曰:“俟汝稍长,当依此法读书,亦须有甚多变通处,做算学其一,到时余再示汝。”余受而藏之,其书后为小学同学取去不还,念之不置者累年。在小学时,不知“正其谊不谋其利”二句之解,请于祖父笠泉先生为我释之,深入心灵,念兹在兹,是则先严书简之教,非无应于九龄而孤之童子也。今日展卷,我劳如何?入世廿年,幸无谋利、计功之事耳!
傅斯年九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因此他受祖父傅淦的影响颇深。据说傅淦既是一位文士,又是一位武术高手,曾和大刀王五比武,并打败了王五。傅斯年回忆幼时旧事,说祖父教导他们兄弟的,“净是忠孝节义”。后来傅斯年曾在《新潮》杂志上发表过一首《老头子和小孩子》,其中写道:
这一幅水接天连、晴霭映照的画图里,只见得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和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立在河崖堤上。
写的是和祖父一起春日漫游的情景,确是一幅很美的图画。有一回,傅斯年和夏鼐一起聊天,聊到他15岁时投考清华的往事:当时的清华监督周自齐为其父执,曾来观看其考试,傅斯年受祖父的熏染,不肯作弊,竟因此连最后一天的考试也未参加;后来周自齐又让山东省保送他上清华,傅斯年也拒绝前往。即此数端,可见他祖父的道德观念对他的影响有多深。书中还有些题跋,亦与他少时治学的经历相关。譬如他对汪中的《述学》下过很多功夫,“少所诵习,能默诵者及半”。他的《性命古训辨证》离不开金文研究,而他治金文之学的发端之书是《攈古录》,1931年他为该书撰写题记:“余习金文,发端此书,随记随改,误谬狼藉。记之于此,以志少不力学,中年多事也。”这对了解傅斯年的学术发展,也是有益的材料。
题跋中还有几则与学术史有关的趣评。傅斯年非常推崇王国维,对罗振玉剽窃王氏著作的做法非常不满。他的《殷墟书契考释》题跋有四则,这里录三则:
民国十六年(1927)夏,余晤陈寅恪于上海,为余言王死故甚详。此书本王氏自作,因受罗赀,遂以畀之,托词自比于张力臣,盖饰言也。后陈君为王作挽词,再以此等事叩之,不发一言矣。此书再版,尽删附注叶数,不特不便,且实昧于此书著作之体,举证孤悬,不詧全语,立论多难覈核。意者此亦罗氏露马脚处乎!十八年九月十四日。
今日又询寅恪,此书王君所得代价,寅恪云:“王说,罗以四百元为赠。”亟记之。十九年七月廿七日晚。【王国维序末】
此文所论至允,不自尝甘苦者不能如此明瞭也。罗振玉以四百元易此书,竟受真作者如此推崇而不惭,其品可知矣。彦堂近自旅顺晤罗返,云:“与之谈殷契文,彼颇有不瞭瞭处。”此可记之事也。孟真,十九年八月九日。【王国维后序末】
在乌程蒋氏密韵楼聚珍仿宋本《观堂集林》批语中,傅斯年又记录了和陈寅恪的谈话,说明《观堂集林》的罗序其实也是王国维自作。王汎森先生曾据傅斯年《观堂集林》的眉批撰写了《一个新学术观点的形成》一文,指出王国维是傅斯年最为倾心的学者,他的《夷夏东西说》与王氏《殷周制度论》之间存在着内在的渊源关系。这或许影响到傅斯年对罗、王著作权一事的判断,但这几则跋文都是以陈寅恪的说法为据,且陈氏亲得之于王国维本人,对了解这段聚讼纷纷的学术公案的真相,或许也不无裨益。
书中关于碑帖的题跋比较丰富。傅斯年有极为深厚的金石学养,对碑帖真伪、拓本先后、书法演变等,常有心细如发的辨析。可是一旦涉及清王朝的“死忠”,如董康、罗振玉、端方等人,他就把笔矢对准了他们,径以“贼”、“奴”称之,尽显“毒舌”本色。在《汉曹全碑》批语中,对端方肆口痛诋,称之为“满奴”、“禽兽”。对书法家的评价,也与对其他人事的评价一样,不免掺杂了个人的政治情感。在《魏石门铭》题记中,他认为康氏书法“用笔如秋凉将死之蚯蚓,结体如大水冲过之茅屋”,对其书法非常不屑。相反,对忠义之士则仰慕有加。一次旧历年前夕,出于对“洪氏一门忠义好学”的仰慕,他举债购买了乾隆汪氏刊本《隶释》、《续隶释》八册。有本碑帖载有傅青主的一篇小传,称之为“征君”,傅斯年为此专门写了篇题跋,认为这是对傅山的侮辱,“鬼且泣矣”。题跋如人,从中我们不难看出傅斯年的激烈,而这实源于他的大爱大恨、是非分明,源于他一向的景慕忠义、贬斥势利。
藏书题跋是散文之一种,每能于只言片语中见出题跋者的性情。除了上文提到的激烈,傅斯年的书生本色、忧国情怀也时见于笔端。1937年春天,他曾将古逸丛书本《荀子》与纂图互注本对校,两年后为该书作题记云:“甫校数页,而胡尘大起,播迁两载余。自京邑而庐山,又自庐山而汉皋、而湘州、而巴渝,今则暂息于滇池之畔矣。旧书犹有存者,而公家书宛然毕陈于古寺之架,乃发愤毕校。豆光倦眼,未知何日卒事?日固无暇,夕则更困,然一思率土血流,此亦罪过之清福耳。”这篇题跋,好比一首小诗,留下了他颠沛流离中犹校书不懈的一幅剪影。
傅斯年出生的时候,傅家虽已败落,门上镂刻的“传胪姓名无双士,开代文章第一家”的金字楹联还在。这副楹联,是由傅斯年的七世祖傅以渐——清王朝的第一个状元——挣来的,可是傅斯年却将这位先祖视为汉人的叛徒,每次提到,都要脸红。又据夏鼐的日记,傅斯年曾怀疑他身上有蒙古人的血统,因为他祖母家姓何,住的村子叫“何家海”,而“海”字为蒙古牧地之意,而山东聊城在元代灭亡后恰有许多蒙古遗民。夏鼐也认为,傅氏长得面圆鼻低,与故宫所藏元朝帝王像相似,蒙古血统有可能是事实。傅斯年是一位自由主义者,也是一位激烈的民族主义者,后一种思想的形成,固然与他的个性、教育等后天因素有关,与他潜意识里对家族背景的排斥恐怕也不无关联。(张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