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刚麻麻亮,张妈就翻身起床,没顾得上洗脸刷牙,先把猪食锅洞(烧猪食的灶台)烧着,从水缸里拎来几桶水,把猪食锅洗了又洗,再添上一海锅水,盖上锅盖,刚要弯下腰准备扫地,门外就传来了老七的声音。
“水开了吗?今天有四头猪!”
“哦,快了。”张妈打开门,看到老七站在门前,一身油渍麻癞的屠夫打扮,装家伙的篮子放在靠山墙的柴垛上。
“进来坐,外面好冷。”张妈把老七让进门,又折转身出门。大亮了,是个阴天。张妈扯着嗓子喊住在坎下的大儿子和小儿子起床。
两个儿子各自住在新楼房里,分家另住多年,就在坎下,一喊就音。本不想喊小儿子。小儿子昨晚蒸天麻菌种,下半夜才上床;叫了大儿子不叫小儿子总不大好,狠狠心也一起叫。扯猪腿,多一人比少一人强,三百多斤的猪,人手少了怕逮不住。
倒了杯隔夜水给老七,张妈忙着扫地,扫完地才刷牙洗脸。老七坐在一旁,没喝水,也不吭声。话在门外已说,不能再催。杀年猪不同一般,讲究多,不能惹人不高兴。张妈把豆腐桶搬出来,找来两条板凳支起旧门板,进门又往草锅洞里添柴,火烧得很旺,映着张妈瘦削的脸,红红的。一海锅水在熊熊大火下,终于发出咝咝咝的响声。
“还有哪几家?”张妈问老七,怕冷落了他。
老七的确不高兴:说清早杀猪,搞到这时水没开,一天四条猪,怎忙得过来?不是杀死了事,还得刮猪毛,开肠破肚,把肉剁好。一头猪好要两三个小时,不好得三四个小时……不高兴归不高兴,事儿还得办。
“刘家湾两头,王家塝一头。”老七咕哝着。
门外传来两个儿子的声音,老七站起身出门。他要和扯猪腿的侄儿一起下猪圈逮猪。张妈没出门,每年这个时辰,她都有些难过:一头猪从几十斤养到几百斤,得要多少时间啦,其间,自己与猪由不熟悉到熟悉,后来发展到相互依赖相互牵挂的程度……过年了,却要杀它…….张妈不愿想下去,眼角湿润了,撩起衣袖一抹。她从柜子头上拿出三炷香,点燃插在锅台颈子上的香炉里,又把昨天准备好的黄表纸拿出一摞到后门外烧,口中不停地叨念着:猪猪你别怪,你是阳间一碗菜。做完这些,不安的心情有些缓和,但张妈还是不忍出门看。这头猪多好养,听话,不挑食,不翻圏,隔一段时间没见到我就哼哼叫……眼角又湿润了,张妈这次没再用衣袖抹,而是用洗脸巾擦。她又凑了凑草锅洞里的火。水真的开了,蒸汽随着翻腾的水花在升腾在弥漫,老房子被白色的蒸汽填得满满当当。把米泡上,要吃的蔬菜洗出来,张妈这才退一些火到火笼里,烧些开水好泡茶。
几声猪叫后,就是砰砰砰的捶打声。门外说话的人多了。大儿子拎着水桶上开水,准备烫猪刮毛。想问问猪杀得顺不顺当,有无犯难,儿子不懂,张妈没问。这得问老七,老七懂。杀年猪关系到来年的运气,一家人有无三病两痛,做事顺不顺,财气好不好,都说能从杀年猪中得到校验。大儿子外出打工,夫妻俩回来没几天,在外面给盖楼房的制模,累是累,收入不差;小儿子没外出,夫妻俩一心扑在种天麻上,从制菌种,培菌柴,到挑麻花,种天麻,一条龙生产,卖菌种,卖天麻,年收入少说也有十几万。老七这个鬼口风紧,一般人他不讲真话。
天阴沉沉的,似要下雪。张妈特地泡了杯细茶,来到正在弯腰刮猪毛的老七身边,说:“老七,喝口茶,一早上连杯热茶都没为你泡。”
清楚张妈的用意,老七头也不抬,高声说;“顺当着呢,明年还要发大财呀!”
张妈不信,说:“喝杯茶呀,又冷又累又饿的,歇歇再………”
“不信问你儿子,问他两说顺不顺当。”老七依旧不抬头,狠命地刮着猪毛。刮猪毛要趁热,不能耽搁。
“是的。一刀见血,一命呜呼。”小儿子嘴快。
“你会说!什么血呀命啦的!”张妈骂小儿子,还是站着不肯走,手里的茶杯冒着缕缕热气。
“比去年顺当。猪顺善,也不叫,挠挠就跟着出来了,哪用三人,两人就把猪按倒了。”大儿子对母亲说。
今天的日子是一个月前择的,属相好,不与家人属相相冲。大儿子属龙,小儿子属马,丫头属虎,女婿属……张妈这才相信,端着茶杯回屋。
往海锅里再添水,天冷用水的地方多,张妈这才放心烧起早饭来。早饭就是老七和家里人,简单些。中午得请本湾下的人打猪衁(先辈留下的风俗,杀年猪,要请人吃饭),得四桌。张妈准备烧四个耳锅子:一耳锅猪肉,一耳锅鱼肉,一耳锅豆腐,一耳锅猪晃子(猪血豆腐),外加几个炒菜;酒是自家吊的小米酒,今年米酒吊得好,清亮不说,入口还甜丝丝的。张妈是吊酒高手,本湾下哪家吊米酒,都得请她去掌舵。
“吊过边了,(剖开猪,称净肉),去掉三大件(猪头、颈圈、尾巴),一边有一百三十二斤。”大儿子冲着屋内喊。
“哦!”张妈一边大声应,一边拿出两个大箩筐放在门外的案子边,用来装猪肉。
两个儿媳妇也围着剁肉的案板看,指指点点说着什么。老七利索地剁着猪肉,一块块的猪肉直往箩筐里抛。大儿子在理猪肠,小儿子用镊子拔猪头上的毛。看到两儿媳上来了,张妈自然高兴。一家人,不用三请四催的。她就吩咐起媳妇们:“一会就吃早饭,吃过早饭,老大家的帮我烧中饭,老小家的给我到湾下请人打猪衁,大人小孩都来。”
猪肉很快剁好了,老七把杀猪的家伙收起来,洗洗手,这才直起腰,缓过气。
“吃饭了,七叔。”大儿子招呼着老七。
“不了,刘家湾的还等着我呢。我到刘家塆去吃。”说着老七拗起篮子,匆匆的走了。
吃过早饭,张妈割下快猪肝烧一碗汤,给在火笼烤火的老伴送去,入冬以来老伴的老寒腿犯了,走不得路。服侍完老伴,又着手忙乎中午打猪衁的事,张妈从筐子里挑出几块肉,先在热水里洗,后用凉水清,再把它放在锅里煮。猪晃子(猪血)在草锅台里浸过水,捞起来,用刀划出豆腐般大小晾着。大儿媳帮厨,婆媳俩是老搭档,事儿忙得井井有条;儿子们张罗着桌椅板凳,把烧好的耳锅子端到桌上;酒壶在火笼边煨着,褐色的陶壶嘴子,有袅袅的酒香溢出。老房子里弥漫着猪、鱼肉和酒的香甜,加之人们纷纷忙碌,很有些过大年的味儿。
“打电话给姐。”张妈双手沾着油,问大儿子,“还有姐夫,一起过来吃中饭。”
大儿子忙拨打电话,并告诉母亲。张妈一听就火,高声地说:“你姐走不了,叫姐夫来。什么路滑不好走,我不也常走?这几脚路!”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在张妈的心里个个都是好的,平时吃个蚂蚱也少不了他们的一条腿,况且是杀年猪。
打猪衁的人陆续到来,大家不用客气。湾子里杀年猪都得请人打猪衁,这是风俗。即使你家不养猪,别人也会请你的,没赶上打猪衁的,等你回来也会补上的。
女婿提着头盔进了屋。看到女婿来了,张妈嗔怪道:“前几天不是跟你说了,丫头要上班,你怎么不早些来?还要三请四接的!”
女婿没回答只是憨憨地笑。
四桌没坐满,湾子里有许多外出打工的没回来。妇女和小孩两桌,男人们一桌,家里人一桌。男人一桌一开始就拼酒:先是一齐连端四杯,图个事事如意,后各自找对象,两两对饮。为了让两个儿子也上桌喝酒,张妈承担起煨酒的任务。四把酒壶都煨不赢。张妈高兴,湾下人到家里打猪衁,菜烧得实在,酒喝得尽兴。俗话说,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如老七所说,这几年两儿子,包括女儿家,以及老两口,日子过得顺当,没大的病痛……看来明年还要好。张妈来到堂屋酒席桌边,不停地劝吃劝喝,心里乐开了花。
午饭在欢乐的氛围中结束,湾下的大人小孩也都告辞了。儿子女婿媳妇们都帮着收捡饭桌。张妈这才盛上两碗饭,夹上菜,给老伴一碗,自己吃一碗。从天麻麻亮到现在五六个钟头,屁股都没有落板凳。早饭烧好没功夫吃,她真的感到了饿。每年杀年猪都是如此,忙得两脚不沾灰。如今自己身体还硬朗,能忙得就忙呗,总比伸手问儿女们要强,还没向儿女们伸过手呢;老伴身体不怎么好,可月到月有两千多块钱的退休金,够花了。
“没事我就回家睡觉了。”小儿子说着打起呵欠,熬了夜,精气神就是差些。
“我去打麻将,昨天邀好的。”大儿子说。
“你们等等,我把给你们的猪肉给你们。”张妈饭碗一推,一骨碌站起身,来到堂屋,“我都配好了,你们姐弟三人,每家两块肥肉两块廋肉,斤两也差不多。”
“我不要。”女婿拒绝。岳母年纪大,养猪不容易,哪能要。
“给你们的,怎么不要?我能忙,你们跟着沾沾光,要是不能忙了,还不得吃你们的。拿着!”张妈把配好的猪肉分别拎给每个人,“你们有事,你们就走吧。”
两儿媳把厨房里的活儿忙明白,地面也打扫干净。不宽敞的老屋子又恢复了往日的整洁与安静。张妈回过头又冲两儿媳说:“你们也走吧。”
“那,那我们就走喽!”两儿媳也谈笑着出了门。
腿脚不好的老伴,这才拄着拐杖从火笼房走出,来到堂屋问张妈:“都走啦?”
“走啦,吃的吃啦,给的给啦!”张妈显出几分轻松。
老伴看着满满两大箩筐猪肉,又看看墙壁上挂着的猪下水,说;“不少呢,比去年……”
“去年一百零几斤一边,今年一百三十多斤一边。”老伴耳朵有些背,张妈高声的说。
“老七的呢?”老伴问。
“早走了,早饭都没吃。他今天有四头猪。”
“我说是给钱,还是给的肉?”
“要钱给钱,要肉给肉(功夫钱),回头问问老七家里的,怎么给都行。”张妈清楚,老伴怕老七吃亏,以往有时年猪小,给老七杀猪费,老七生死不要,搞得来年都不敢请他杀猪了。
“你烤火去,这里事你不要操心。”张妈把老伴搀扶进火笼房。
用蛇皮袋垫着,张妈给箩筐里猪肉分类:哪些要冷藏,哪些要保鲜,哪些准备炒出装到坛子里长放;娘家兄弟没养猪的,得给他们几块;岗那边李奶奶给了许多红薯藤,也得给她一块……还有哪些要给的?张妈一时想不起来,等想起来了再作定夺,眼下要把猪肠子、肚子、心肺、猪头,还有蹄子,过水得过水,弄干净得弄干净……好不容易把猪肉分好类,一起身,张妈眼睛陡然一黑,整个人都飘起来了,幸好扶住身边的墙壁才没使自己跌倒。怎么啦?生病了吗?张妈心里慌了了的,出了一身虚汗,扶着墙壁的手不敢松。当年老伴在外工作,自己带三孩子过活,既要出工,又要忙家务;既当爹,又做妈的,那时多苦啊……毕竟七十多了,比不得年轻时。张妈没敢声张,不想惊动老伴和孩子们,等自己稍稍缓过劲,再继续忙下去。她只好慢慢地坐回椅子上。
舒缓气息,平静心绪,张妈让自己早点恢复,好在晚饭前把要做的事都做好……老伴行走不便,得自己料理;年猪杀了,儿女们一日三餐得自己张罗(惯例,杀了年猪,儿女大多不烧饭)……要过年了,可不能打岔(倒下)啊……想着想着,张妈忽然感到浑身作麻作冷,抬头往门外一看。哎呀,不知什么时候,竟飘起了鹅毛大雪。作者:陈学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