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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诗人白居易:在别人的故事里写自己的爱情

2020-11-19新闻20

符离。

第一次读到这个地名,是在《史记》里:

乃令符离人葛婴将兵徇蕲以东。

彼时的葛婴还是陈胜起义大军的首席大将,曾为攻取陈、蕲二县,立下赫赫战功,然而最终却仍惨遭杀害:

葛婴至东城,立襄强为楚王。婴后闻陈王已立,因杀襄强,还报。至陈,陈王诛杀葛婴。

从那时起,因为一个“离”字,便觉得这是一个充溢人世生离死别的感伤之地,后来读到白居易的诗,更确信,这宿命的符咒,注定要让和符离运命相系的人,饱受生离死别之苦。

若不是因为那一年战乱,白居易这一生,或许永远不会年少时节,便匆匆来到符离,然后此生,万劫不复。

01郎骑竹马来

他家祖上数代为官,祖父是巩县县令,父亲是徐州别驾。

他本应是长安富贵客,却在两岁时,祖父病逝于长安,然后祖母也不久病故。

其时,安史之乱结束不久,地方割据势力正风起云涌,战乱频发,社会动荡不安。

为躲避战乱之苦,白居易随母亲,将家迁至父亲为官所在地的宿州符离境内。

那一年,他十一岁。

然后,她遇到时年七岁的邻家女孩陈湘灵。

懵懂的一双小儿女,一个是从城里来的邻家白净大哥哥,一个是大方文静的邻家小女孩,便日日相伴嬉戏。

小小年纪的白居易会写诗,湘灵会抚琴吹笛弹琵琶。

自然是日日相见欢。

在白居易这一生,最初生活在符离的那十个月里,便和小湘灵一起,把童年过成了一首诗: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然而好景不长,十个月后,白居易一家,再次因为战乱,前往越中避难。

这一别,就是八年。

02旱地莲花开

八年的如花岁月,昔日的小湘灵,早已出落成婷婷美少女了。

而那年十六岁的白居易,也在望子成龙的母亲陈氏的要求下,在行卷之风盛行的唐朝,去了京城长安结交名人,做了房价贵物价贵的京漂一族。后世因此便流传出一段佳话:

白尚书应举初至京,以诗谒顾著作(顾况)。顾睹姓名,熟视白公曰:“米价方贵,居亦弗易。”乃披卷。首篇曰:“咸阳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即嗟赏曰:“道得箇语,居即易矣。”因为之延誉,名声大振。

--张固《幽闲鼓吹》

再度回到符离的十九岁的白居易,是名满京城的陌上公子人如玉,而十五岁的湘灵,在再度相见的白居易的眼里心里,是白日嫦娥下凡来,是旱地莲花手边开。

儿时的女伴,她这样好,这样美,这样珍贵稀有。

他为她写诗,她为他度曲。

他们是儿时最好的玩伴,他们是如今最亲密的恋人。

邻女

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莲。

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

他们在符离,度过了人生最宝贵浓烈的四年热恋时光。

瞒着母亲,借着和符离当地文朋诗友结会学习的幌子,他们一次次私会,游遍了符离的山山水水,也曾花前月下,朝朝暮暮,喁喁私语,信誓旦旦。

年轻人隐秘的情愫,当然逃不过母亲陈氏的法眼。他们的恋爱,很快遭到了母亲强烈的反对。

一个是才华横溢的官宦之后,一个是未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姑,不过是有几分姿色,不要说在门第观念大于天的唐朝,就是在今天,这般门不当户不对的逆袭式爱情,也极难修成正果。

若不是藩镇割据、兵荒马乱,他们白家,怎可能与乡野之人为邻作伴?

贞元九年,白居易的父亲迁任襄阳别驾。

为远离村姑湘灵,母亲决定带着白居易一道前往襄阳。

符离一别,自然是肝肠寸断。

他赠她明镜,他为她写诗。

说不尽的万语千言,亦不过是两情相守,誓同生死。

年少的白居易,甚至鼓起勇气,多次和母亲苦求,要带上湘灵,一道同行。

当然是痴心妄想。

留别

秋凉卷朝簟,春暖撤夜衾。

虽是无情物,欲别尚沉吟。

况与有情别,别随情浅深。

二年欢笑意,一旦东西心。

独留诚可念,同行力不任。

前事讵能料,后期谅难寻。

唯有潺湲泪,不惜共沾襟。

03发奋苦读书

来至襄阳的白居易,日日埋头苦读圣贤书。他不过是用读书来自我麻醉,借着读书来堵住母亲逼婚催婚的口。

因此,他的挑灯夜读,不像是读书,更像是自残:

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

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

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瞀瞀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者,动以万数,盖以苦学力文之所致。

昼夜苦读,读得他形销骨立、口腔溃疡、华发早生、高度近视。外人看到的,是他自律苦熬的身,他内心的孤苦悲凉,谁人又曾用心去读?

但是这样的苦读岁月,并没有持续多久,贞元十年,白家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这年的五月二十八日,白居易的父亲,六十六岁的白季庚突然因病,逝世于襄阳官舍。

父亲一死,失去了固定收入来源的白家,开始陷入经济上的困顿。

二十来岁的白居易,毅然挑起一家人生活的重担。

他们也曾回到符离,短暂小住。

只是这一次,白居易没有如愿见到他日思夜想的湘灵。

迫于生活,因为战乱,湘灵父女二人,也暂时离开了符离,外出谋生。

我来到了你的村庄,你却又流浪去了远方。

白居易内心的凄楚怅惘,可想而知。

然而生命里不是只有爱情,还有生存。

这年夏天,白居易把母亲和弟弟白行简,安排寄住在洛阳的一个族兄家里,自己则只身一人,南下谋生。

一面替人打工,一面发奋苦读,人生前路的曙光,终于一点一点在白居易的眼前,渐次铺展开来。

贞元十四年,他在溧水顺利通过乡试。

贞元十五年,在叔叔白季康的安排下,他参加了宣歙观察使崔衍在宣州主持的贡试。

由于考试成绩优秀,白居易顺利取得“乡贡”资格,被举荐入长安参加进士考试。

04十七人中最少年

顺利通过乡试那一年,白居易27岁,湘灵23岁。

在普遍早婚的古代,这样的年龄,是典型的大龄青年。

趁着顺利通过乡试的欢喜,白居易兴冲冲赶回洛阳,再次鼓起勇气,向母亲表达要赶回符离,迎娶湘灵的心愿。

母亲照例是拒绝。

他要做个孝子,便注定要牺牲爱情,他满腹凄伤幽怨,唯有寄之于诗。

长相思

妾住洛桥北,君住洛桥南。

十五即相识,今年二十三。

有如女萝草,生在松之侧。

蔓短枝苦高,萦回上不得。

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

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

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然而痛楚过后,他到底不能甘心。

母亲不过是要他结姻于豪门贵第,好有助于他后日仕途之发展,但是如果他凭着自身才华能力为官作宰,不就可以理直气壮迎娶心爱的女子了吗?

无数个漫漫长夜,他自思自想,忽又豁然开朗,仿佛幸福就在眼前,他和湘灵不久之后,便可长相厮守。

他愈加发奋苦读。

贞元十六年二月十四日,进士考试如期举行。

大考过后,白居易不负众望,名列第四。

那一年,他29岁,在同榜十七名进士中,年龄最小。新科进士雁塔登高,他志得意满,欣然提笔留句:

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得中进士后的白居易,回到符离旧居,和母亲、弟弟,一家人在符离住了近十个月的宝贵时光。

这一次,在白居易,是满心欢喜,一家人再不用在洛阳寄人篱下,湘灵父女二人,也再度回到故里。有家人、爱人在侧,还有可以预见的美好未来,他一颗激动的心,几乎要抑制不住跳出胸腔来。

再度回到符离的白居易,除了与符离旧友重逢叙旧,当然更少不了背着母亲,与湘灵一再私会。

分别十年了,他有多少知心话要说给她听,又有多少关于他们之间的美好未来,要和她共同谋划。

当然,最重要的,她要向母亲再次提出迎娶湘灵的请求。

这一次,他是新科进士,他觉得自己可以理直气壮要求母亲许他们一个美满姻缘。

然而母亲的一句话,就让他顿时如坠十里寒冰之中:

不过是中了个进士,有了当官的资格。进士,能算个什么官?你倒是说说看。

母亲的一通狂怼,让他羞惭无地,更让他在内心暗下决心:好!既然进士不算官,我就再考!

又是三年苦读。

无数个挑灯夜读的寂寂长夜,他心心念念,只有湘灵。

冬至夜怀湘灵

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

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

05符离寒雪重

贞元十九年,白居易顺利通过吏部考试,被授予秘书省校书郎之职。

那一年,他32岁,湘灵28岁。

这年冬天,他冒雪匆匆赶回符离老家。

在匆匆赶往符离的漫漫长路中,他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这一次,说什么也要把湘灵迎娶回家。

她为他等了十三年,他再要辜负她,天理难容。

他甚至都为他们规划好了以后的一切。

他此次被授予的校书郎之职,工作不累,月俸却有一万六千钱之多。

他在长安城的长乐里特意租下了一处大宅子,还雇下了两名仆夫。

单等着此去符离,接来母亲、弟弟,还有湘灵父女,一同生活。

却怎知,母亲仍是不同意。

母亲冷冷斥道,你如今都是在京城当大官的人了,你要去娶一个年近三十没人要的乡下野丫头为妻,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你要是敢娶湘灵为妻,为娘我就死给你看!

后来是如何匆匆离开符离故居,他早已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那一年的冬天,符离的雪这样大,这样冷。这铺天盖地的漫天风雪,仿佛一夜之间,全都重重叠叠,落在了他和湘灵的心上。这一辈子,再也融化不开。

他们的生命里,从此再也没有春天。

举家迁往长安,这一次,或许真是他和湘灵最后的诀别了。

平生最怕生别离,等到这一天终于来到,尽管心如刀绞,万箭攒心,也还是要面对。

她送他盘龙铜镜,不过是痴心想着他能够“意怜光彩固无瑕,又比恩情永相映。每将鉴面兼鉴心,鉴来不辍情愈深”。

她赠他绣花新鞋,一针一线,绵绵密密,都是她说不尽道不完的情和意。

他为她写诗,一字一泪,字字句句,椎心泣血,惟有泪千行。

潜别离

不得哭,潜别离。

不得语,暗相思。

两心之外无人知。

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舂断连理枝。

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

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今生缘已断,后会已无期,他一腔怨怒,无从发泄,索性和母亲对抗到底,明里暗里,他一再表明心迹,这一生,他再不会婚娶,如果不是湘灵。

他知道自己是以这种极端的方式,在惩罚母亲,又何尝不是在惩罚自己?

母亲自知理亏情欠,一年,两年,三年,她终是不敢温语相强,愤语相激,恶语相加。

他有时甚至罪恶的想,等母亲死了,我就即刻把湘灵接到长安来。

他下定了决心,就和母亲这么苦熬着。

有时候,他也自伤自怜。

06少府春寂寞

元和元年,白居易调任盩厔县尉。

有一次,他到野外漫步,忽然在路边发现一株含苞待放的野蔷薇。

他在这株蔷薇花前,驻足良久,不自禁便想到了湘灵。他有感于心,遂将这株野蔷薇移植到了自己住所的庭院,日夕对之。

戏题新栽蔷薇

移根易地莫憔悴,野外庭前一种春。

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将尔当夫人。

那一年,他36岁了,仍然孤身一人,而远在符离的32岁的湘灵,一样是未嫁之身。

又有一次,他和友人结伴去仙游寺,友人特意和他说了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希望他能为此作长诗记之。

然后,便有了那一首妇孺皆知、缠绵悱恻、传诵千古的《长恨歌》。

他写杨妃“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又写她“天生丽质难自弃”,“回眸一笑百媚生”,然而最终却“宛转蛾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

当世人竞相传诵,无限感动于这帝王妃子的悲剧爱情,又有谁知道,七月七日,夜半无人,喁喁私语的,分明是那一个又一个符离乡村夏夜,他和湘灵爱情生活的实录?

在长诗当哭里,他明明是在帝王的故事里,写自己和湘灵的爱情,所以才有了长诗最后四句痛彻心扉的余生长恨: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他终于在别人的故事里,给自己的爱情,做了一次最为悲伤隆重的悼念和祭奠,为湘灵,为自己,为这爱而不得,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07婚娶杨氏女

元和三年。

这一年,白居易37岁,湘灵33岁。

在古代,他们这个年龄,是连大龄剩男剩女都过了的年岁,是要即将被归为孤独终老的不婚一族了。

自感年老体衰、时日无多的白居易的母亲,等待了5年,迁就了5年,也忍耐了5年。

她觉得自己的忍耐已到了极限,她无法容忍在自己有生之年,一直看不到儿子成家立业,更无法容忍在自己死后,儿子又和那个乡下野丫头走到一起。

她决定先下手为强。

她请来白氏族人,立逼着白居易当着白氏族长的面,答应她尽快娶妻生子。

最后,母亲再次当着族人的面,以死相逼。

他知道母亲做得出来。

实际上,白居易的母亲,不仅年老体衰,还长年患病,自他父亲死后。

这年轻守寡的妇人,她的婚姻其实很难说有幸福可言。

她15岁时嫁给白季庚,丈夫比她整整大24岁。还有一说更是骇人听闻,那就是她的丈夫白季庚,实际上也是她的舅舅。

所以这个舅舅和外甥女的婚姻,当然极难夫唱妇随。

长年患病的白居易的母亲,得的是精神类疾病,她极端冲动的精神性格,一旦刺激过了分,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史载白居易的母亲,最终的结局是“看花堕井而死”,真实的情况是,那次她精神病发作,身边婢女们一个不留神,她直接跳井而亡。

眼见母亲,忍无可忍,公然闹了这么大阵势,又再次以死相逼,如果他一再一意孤行,以母亲遇事冲动的极端性格,一旦她自杀而亡,他余生都将在痛悔罪恶中度过。

他终于看到,属于他和湘灵最后一条可能的生路,也被彻底堵死了。

他们的爱情,这一次,真的是走进了死胡同。

他和湘灵,这么多年,不惧人言的苦苦煎熬坚守,最终还是换来了一场空。

他终究还是做了那个最先缴械投降的人。

不久之后,他和自己的同事兼好友杨虞卿的妹妹结了婚。

实际上,早在白居易中进士之前,杨虞卿就曾多次表达要把妹妹许配给白居易的心愿,都被他一次次回绝。

这杨家,出自弘农杨氏,在唐朝,家世门第比白家还要高。白居易的母亲,这一次,终于得偿所愿,心满意足,高兴得合不拢嘴。

这俗世婚姻,不过是一场交易,说不尽的利益算计,要的是门当户对,能高攀,当然最好。

年近不惑的白居易,终究还是在这世俗面前、孝道面前屈了膝。

纵他才高八斗,纵他名满天下,纵他荣华富贵在身,到底意难平。

婚后一年,他们的第一个女儿出生,取了个俗气的名字,金銮子。

年近四十才做父亲,他到底高兴,欣然作诗:

行年欲四十,有女曰金銮。

生来始周岁,学坐未能言。

只是,一家人的幸福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元和六年,白居易的母亲坠井而亡。

又过了一年,他们的女儿,年仅三岁的金銮子,也一病而亡。

心爱的女儿夭折了,曾经棒打鸳鸯的母亲也死了,在一个又一个凄苦的秋雨长夜,在万般心事皆成灰的这风雨人间,他到底又忆起了湘灵,然而他知道,他们是再也回不去了。

原来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并不是西王母残忍划出的那一道浩淼无边的银河,而是他们逃不脱的宿命,是他们命里的劫,是劫后已无生。

夜雨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

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

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然而命运的打击还没有完。

元和十年,宰相武元衡遇刺身亡,背后元凶是当时的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淄青节度使李师道。

满朝文武慑于他们的势力,无人敢言。

目睹惨案的白居易义愤填膺,在朝堂之上,公开要求朝廷严查凶手,为忠心耿耿的武元衡报仇。

白居易时任太子东宫左赞善大夫一职,朝中和他有过节的大臣,立即上书皇帝,说他越权言事,(“不当先谏官言事”),又有一些居心叵测的人,有意翻出他母亲堕井而死的旧事,公然编造谎言说,他母亲在赏花时不慎落井而死,他还有闲情逸致写《赏花》、《新井》诗,“甚伤名教”,太违人伦,为人不齿。

当然是子虚乌有。

实际上这两首诗,均写于他母亲堕井之前。

朝廷很快下诏,将他贬为江表刺史。

诏书甫下,又有中书舍人王涯上书说他所犯的罪,“不宜治郡”,朝廷又追下诏书,再贬为没有任何实权可言的江州司马。

那一年,他45岁了。

他带上家人,匆匆赶往冬日苦寒的蛮荒之地。

这一去,就是三年。

在他,远离朝廷是非争斗,倒落得逍遥自在。

当年的他,汲汲功名,不过是痴心想着,能与湘灵结为夫妇,如今这人在宦途,却只为养家糊口,食之无味,又弃之不可。

08江州一为别

枫叶红,荻花白,江风凉。

深秋时节,日暮时分,他独自一人,在浔阳江边漫步,竟意外重逢十三年未见面的,他日思夜想的湘灵。

但见她也是独自一人,面对着这江水落日,一似当年,淡淡梳妆,漠漠独立。

他几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颤抖着脚步和心,一步步走近。

真的是湘灵!

他默默走上前,轻轻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泪水夺眶而出。

她无比惊讶地转过身,便看到他泪流满面的一张脸。

他们在这清秋时节的浔阳江边,抱头痛哭,全不管身边经过的路人,投过来怎样讶异的目光。

长哭之后,自然要说起别后景况。

他嘴唇翕动,轻轻嗫嚅道,我已经结婚了。

她早已料到肯定是这样的收尾,但这句话,从他口中一字一句亲口说出,她到底痛不可忍,匆匆转过身,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来。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痛得喘不过气来。

她分明感觉到,从他口中说出的结婚这两个字,犹如深深扎进她心脏的两把刀,他只轻轻一转,她早已痛不欲生。

然而他还在她耳边,梦呓般自语着。

被母亲以死相逼,到底娶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

她背对着他,苦笑道,真好。

前几年我母亲失足堕井而死。有一个女儿,三岁时也病死了。

她心下一凛,慢慢转过身,再次看到他满是泪痕的脸,他斑白的鬓发、深深的皱纹、瘦削的身子,她只觉心上又是一阵疼。

我在朝中做了几年官,被小人算计,贬官到此。

关于自己的一切,她一句不问,他却件件桩桩,都要说给她听。

她听说他过得好,她难过;他过得不好,她更难过。

原来这人世给予她的,除了难过,只有难过。

他又从怀中取出那面她当年赠予的盘龙铜镜,送到她眼前,凄然道,这面铜镜,我一直带在身边。

又道,还有那双鞋,我也一直带着。南方多雨潮湿,我怕被沤坏了,总是拿出来晒,也舍不得穿,还是崭新的。

她微颤着双手,接过铜镜,轻轻抚摸着洁净如新的镜面。

这明镜如月似水清,他们曾双双照影来,如今他们流落天涯,终年憔悴惆怅役此身,镜中人也早已老去了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

她恍惚觉得从前的日子,有如微雨的三月黄昏,寻旧巢而归的新燕,一只一只,飘飘拍着翅膀,又翩翩飞了回来。只是,旧居的主人早已流落他乡,再不归来。

他又问起她的境况,她不愿多说,只淡淡说和父亲做着小本生意,耽搁在此,不日就要回符离的。

她知道自己在说谎,一个四十多岁有着感情过往的未婚女子,和老父亲二人相依为命,在小小的符离村,单是邻里街坊的闲言恶语,就足以让他们无颜生活、无地自容。

他们最终选择逃离符离村,四处流浪,已有多年。

于湘灵而言,这给了她最初也是最后幸福的符离村,是她余生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她到底心有不忍,不愿给他心理负担,又笑道,你如今也成了家,我回到符离后,也准备找个人嫁了。

他难受的一句话说不出。

她不嫁人,他心里难过;她要嫁人了,他心里更难过。

然而他无法可想。

她眼望日暮时分的朦胧江水,定定看着这最后的落日,无可挽回的一点一点坠入无边江水之中,半日,方低低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自江州一边,后来,他终其一生,再也未见过湘灵。

这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后来他写《琵琶行》,说,坐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世人都道他是同情琵琶女,又自伤无辜被贬,流落江湖,因此才涕泗滂沱如雨,又有谁知,他分明是在哭湘灵,哭自己,哭他们死去的爱情。

09君是朝云无觅处

经此江州一劫,白居易后来倒官运亨通起来。

长庆元年的夏天,他由尚书主客郎中,知制诰加朝散大夫,又转上柱国,成了朝中的二品大员。

长庆二年七月,他被任命为杭州刺史。

在杭州的三年,他主持重修六井、修筑堤坝,解决了数十万亩农田的灌溉难题,政绩斐然。

三年后,他由杭州回京述职。途中,他特意绕道回到符离。他想再见一次湘灵。

那一年,他53岁了。

隔了四十多年的沧桑岁月,他又回到昔日的小山村,村貌依然,他却早已尘满面鬓如霜,儿童相见不相识。

又回到昔日故居,却空余断壁残垣,在连天衰草、朔风凛冽中,独自呜咽。

他问起湘灵,年青一代,已无人相识。

好容易等来一个七十多岁的苍苍老者,喑哑着嗓子告诉他,湘灵父女二人已经十几年没回村了。有人说她嫁到了遥远的外地;也有人说她,自老父亲去世后,便一个人去了庙里,出家做了姑子。

有如当头一棒,又如晴天霹雳,他呆立在原地,震惊的一句话说不出,面对着这满目断墙碎瓦、黄昏落日,他泪如雨下,久久不愿离去。

他用尽了一生的时光,只为等他心上故人来,可是这故人,从此再不会归来。

他唯有痛哭而返。

然而他到底不能甘心,62岁那年,再次来到符离。

自32岁那年,最后一次在符离,与湘灵分别,如今,整整三十年过去了,他以老病白发之身,再度来寻湘灵。

当然无所见。

村里老者早已凋零殆尽,认识他和湘灵的人,他一个也见不到了。

他老泪纵横,怆然作诗道:

汴河路有感

三十年前路,孤舟重往还。

绕身新眷属,举目旧乡关。

事去唯留水,人非但见山。

啼襟与愁鬓,此日两成斑。

他无限悲哀地预感到,这一生,他再也见不到他的湘灵了。这个让他牵挂痴恋了一生的女子,这一次,他是真的把她弄丢了。

若要再见她,除非是在诗里,在梦里,在亘古的思念里:

花非花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10人间再无湘灵女

晚年的白居易,开始放浪形骸,大量蓄养家伎。

那些十五六岁,正当妙龄的女子,他每隔三年便换一批。

其中最出名的是樊素、小蛮和春草。

当然招致许多非议和批评。

他也不分辩,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可以为所欲为的年纪了。失去了湘灵,这风烛残年,不过是行尸走肉,他不如就此游戏人间吧。

他为她们写诗,她们为他唱曲。

在吹拉弹唱中,在歌舞升平中,在她们的欢声笑语中,从前的日子,仿佛又回来了。

她们都有着青春的年岁、宛转的歌喉、曼妙的舞姿、精湛的技艺,一似当年的湘灵。

在醉眼朦胧间,她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是湘灵。

然而他又无比清醒地知道,她们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歌妓。她们的音容笑貌,都是自带浓浓风尘味的,她们的深情蜜意,更是虚虚实实真假难辨的。

她们都有着当年湘灵最好的年岁,可是她们每一个人都不是湘灵,都没有资格是湘灵。

他的湘灵,无可替代。

他们俩,恋了一辈子,熬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到头来,这人世,终究还是给了他们一场空。

他要这位极人臣有何用?他要这泼天富贵有何用?他要这满腹才学有何用?

若有来世,他不求为官作宰,不要荣华富贵,不用读书识字,只愿和湘灵,在青山最深处,做一对淡泊的老农。

生生世世,长相守。

作者:我方特邀作者午梦堂主

#诗词歌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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