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语词典中,“无缘”是“没有亲人”、“没有关联”的意思。日本社会中独自生活的人越来越多,维系亲人之间联系的纽带越发脆弱,造成“无缘死”的现象频频发生,如无人认领的遗体、被遗弃的骨灰等。
然而,造成“无缘死”并非只是由于淡薄的人情关系。当代社会所催生的文化便是打破固化的“生命周期”,如人们选择独居或不在“适龄”婚育等等,过去受儒家影响产生的“亲缘”被自然的抛弃了。据2018年民政局统计,中国也已有7700万独居人群,在“单身家庭”成为大趋势之时,我们期待的是社会的包容、政策的跟进,使得不同个体的选择都能够被尊重,人们能够直面“无缘死”现象引发的残酷问题——我们如何安置“独居时代”的死亡?
日本NHK节目组在十年前追踪报道了一系列“无缘死”的案例,集结出版了《无缘社会》一书,唤起人们对于此类社会问题的关注,本文便节选于此。
急剧增加的遗体拒领
“今天又有拒领的……” “家庭到底算什么呀? 亲属间的关系怎么变得这么疏远了? ”
这是我们经常从行政部门的办事员口中听到的话。 当时,为了了解“无缘死”现象的严峻程度,我们正在对全国所有的地方行政部门进行独立调查。 “拒领”这个词听上去颇有分量,令人震惊。 我们尽快拜访了几个地方行政机关,了解这方面的情况。 在位于中央栋三楼的福利管理科里,工作人员每天都为寻找独自生活者死亡后的遗体认领人而忙碌。
工作人员正在打电话,手边放着警察署寄来的“尸体联系表”,上面记载着死者信息、遗体发现场所和发现时的状况。 和他通话的人似乎是某个死者的亲戚。 “就算留在屋子里的家什衣物都可以当作垃圾扔出去,可骨灰是不能扔的呀。这样下去的话,他的骨灰就会作为无主骨灰,由足立区来进行保管了……” 挂断电话,工作人员对我们埋怨道: “他说自己是远亲,跟死者已经十几年没有来往了,不能来认领。 ”
办事员告诉我们,在“拒领”导致“无缘死”急剧增多的现象背后,家庭形态变化巨大这一因素不可忽视。在往昔,三代人共同生活的“三世同堂”非常普通,然而如今时代变了,社会变为以“小家庭”为核心,并开始朝“单身户”方向迈进。未结婚的与结婚但没有孩子的人也在增加。这些人死亡之后,不得不请甥侄来认领遗体。然而,甥侄会说“我跟死者只是在冠婚葬祭的礼仪场面上打过照面”,或是“我们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过面了”,并拒领尸体。
最近几年来,这种情况屡见不鲜。“单身”、“不婚”、“少子”之类家庭形态的改变,给“无缘社会”火上浇油。 当听到甥侄“拒领”,我们并未不分青红皂白地认为这些甥侄都做得太不近人情。因为将心比心,如果我们也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要我们去领取一具姑父或舅妈的遗体,而我们和这个姑父或舅妈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过面,或者只是在红白喜事的场面上见过,我们会不会心生犹豫:“啊?这种事该怎么办啊……”会不会无法立刻回答呢?
同样,如果数数看的话,我们自己的亲戚里面,也总有一两个没结婚或是结了婚但没孩子的吧。如果有的话,我们就不得不做好思想准备了。有朝一日,完全有可能会接到区县政府突然打来的电话:“你的大伯过世了……”正因为如此,我才突然感到,“无缘社会”的病灶并非只浮于表面。
新行业——“特殊清扫业”
“无缘死”现象催生了一个新行业——“特殊清扫业”。
它们的业务内容是受托于区县政府,专门代替家属整理遗物。 这是最近几年出现的新行业,现在已增加到了三十几家(截至2010年)。 它们每个公司都有自己的网页,并在东京、大阪、名古屋等大城市设有办事处。 但它们都打着“受理全国业务”的旗号,称自己并非局限在城市,如果需要的话,也能够前往乡镇地区。 经过交涉,我们获准在他们去死亡现场工作时进行随行采访。
这是一家在东京都大田区平和岛设有办事处的特殊清扫公司,办事处就在一大片仓库群的角落里。委托他们清扫的主要是区县政府和死者的外地亲戚,他们说一年能收到三百多个清扫委托。收到委托后,员工就带着特别的工具赶往死者的住处。他们把死者去世的住处称为“工地”,我们猜想,或许正是因为这种死亡每天都在发生,所以他们才会这么叫。有时由于遗体过了好几个星期才被发现,恶臭充满了整个房间,他们会把施放臭氧气体的特殊装置也带去。臭氧具有强氧化作用,可以用于杀菌、除臭和去除有机物。
三四个员工把这种特殊装置放上卡车后随即出发。进入死者的住处后,他们分头整理每间屋子里的遗物,绝大部分家什衣物都扔掉。如果是死者的外地亲戚委托他们清扫的,他们会预先请示如何处理,但大多数的请示结果还是都扔掉。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会尽可能把“贵重物品”另外放在纸板箱里保管起来。所谓“贵重物品”,不只是存折、印鉴、手表之类通常所说的贵重物品,还有那些被死者一直珍藏着的照片、信件、日记,他们也是当作贵重物品来处理的。
“四时独吟红蜻蜓”
第一次随行采访,跟他们一起去的是位于川崎市的一套单元楼。 一个九十岁的女子独自住在那套房子里,死后过了将近一个月,遗体才被人发现。 她家里的电视机一直开着; 厨房的烤面包机里还留着没烤好的面包,浴室的浴缸里放满了水——所有迹象都说明她是猝死的。 被特殊清扫公司员工归为“贵重物品”的,是这个女子生前外出旅游时的照片,以及她收到的朋友的信件。 据说这是个有事业心的自立型女性,生前一直没有结婚。 被归为“贵重物品”的还有这个女子亲笔所书的纸笺。 纸笺上“四时独吟红蜻蜓”的字迹,像是她有感于自己的境遇而写下的词句。
听说这个女子有个不在一起生活的八十岁的弟弟,姐弟俩腰腿疲弱,这些年已经渐渐不来往了。弟弟知道姐姐的死讯后灰心丧气地说道:“我腰腿也不好,上了年纪以后,当然就没法跟姐姐来往了。看到姐姐离开这个世界时是这种样子,我心想,姐姐已经没有了,接下来就该轮到我啦……”在这个单身老人独居的时代,连兄弟姐妹间也无法相互帮扶的现象已经越来越普遍了。
在另一个“工地”,我们目睹了家人间的纽带是何等脆弱。在那里遇到的情况与在足立区政府听到的“拒领”故事如出一辙。这次我们跟特殊清扫公司一起去的是千叶县的一个小镇。在一套连排式镇营住宅里,一个六十岁的男子过世了。死因被诊断为病死,也是死后一个月才被发现的。委托办理特殊清扫的,是镇政府的工作人员。这男子生前是领着生活救济金独自生活的,死了之后,镇上的工作人员找过他的亲戚,但没有一个亲戚肯来认领遗体。工作人员联系到了死者在外地生活的外甥,说明拜托他来认领遗体后,死者的外甥回答说:“我跟他十几年没见面了,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亲戚的结婚仪式上,而且在那儿也没跟他说什么话。”这个外甥说自己不能来认领遗体。
看来特殊清扫公司的人也从镇政府那里得知了这些情况,他失望地说道:“我们的工作,是到委托给我们的房子里清扫并整理遗物,工作时要尽可能保持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平和心态。可是,碰上这种亲属拒绝到场、拒绝认领遗体的情况,心里也是会愤愤不平的呀。我们感觉到最近有一种倾向,以前的那种骨肉情好像越来越淡薄,越来越不起作用了。”从屋子里朝外望去,那男子生前养在阳台上的植物只剩下了枯萎的躯干,吊在窗边的风铃被风吹得悠悠地摇摆不停。
被遗弃的骨灰
后来,我们在一个“工地”更是亲眼目睹了惊人的严酷现实。
那里是东京都品川的公寓商品房。 我们随同特殊清扫公司的人走进屋子,只见到处散乱着家什衣物和垃圾。 这套房间原本是爹妈和儿子一起生活的,老夫妇死后,独自住在这里的儿子因为欠下债务而失踪了,结果,这套房间成了拍卖对象。 中标的不动产公司来到房间里一看,却发现“某样东西”被遗弃在屋子里。我们朝佛龛望去……是老夫妇的骨灰被遗弃在那里。
一方是遗像中微笑着的老夫妇,另一方是遗弃双亲骨灰而去的儿子。 直面严酷的现实,我们的心绪难以抚平,所谓家庭,到底算什么呀? 对于特殊清扫公司来说,这是“常有的事情”,他们淡漠地继续清扫,继续整理着屋子里的遗物。 然而他们随后采取的行动,却使我们受到了更大的冲击。 特殊清扫公司的人轻轻地取出一个小纸板箱,把被遗弃的骨灰盒放进了纸板箱里。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听到我们提问,他们回答说,要用快递把骨灰寄到接收它的寺庙去。
他们用圆珠笔在快递公司的表格上填写各个事项。“收件地址”栏里写的是接收骨灰的寺庙地址,“寄件人”栏里写的是特殊清扫公司的名字,而“寄件品名”栏里填写的却是“陶器一个”。没错,放骨灰的骨灰盒的确是个陶器,但将也可称为人之最后身影的骨灰当作“陶器一个”来处理,让我们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特殊清扫公司的员工淡淡地说道:“活着的遗属都不愿接手,这些骨灰连能安息的地方都没有啦。”
“这种骨灰以后会怎么样呢?”
“嗯——,冲着它们没什么用处这一点来说,咳,就跟垃圾差不多吧。”
最后,随着一声“慢走啊”的招呼声,特殊清扫公司的员工送走了来取骨灰的快递员。
无人认领的骨灰的去向
骨灰到底去了哪里? 我们决定去追踪它的下落。 调查结果是,它被送到了富山县的一座寺院。 这里是富山县高冈市的高冈大法寺。 查了查它的历史,它建于1453年,亦即享德3年,是一座有着五百五十七年历史的古刹。 穿过正面的山门,是一片铺满小石子的空地,前面看得到的庞大木质庙宇是大殿。 大殿雄踞正中,像是统率着两侧比及房檐的茂密松树。
我们决定先到大殿旁边的办事处去找住持。 按了门铃对讲机之后,响起了彬彬有礼的女子应答声: “请进! ”我们嘎啦嘎啦拉开门,一个女子正端坐着迎接我们,看来她是住持的太太。 她把我们让进屋里: “住持刚才到施主家去了,请在这儿等一等。 ”我们被直接带到里屋,品味着日本茶和茶点,等了三十分钟。 “住持现在回来了,一会儿就到这里来。 ”住持太太又说道。 住持栗原启允穿着茶色的法衣赶到我们坐着的屋里来了。 他头发剃得很短,表情柔和,目光敏锐,是高冈大法寺的第三十一代住持。 “哎呀呀,让你们久等了! ”这声和蔼的开场白让我们松了一口气。 因为我们原来担心,他是古刹的住持,我们未经约定就突然闯进来采访,说不定会被他赶出去。
我们首先向他说明来意,解释说我们在东京采访时,发现有些无主骨灰被送到了这里。栗原住持说:“确实是送到我们这里来了,请到这边来。”说着,就带我们走进了位于大殿中央的正殿。我们追踪的那对老夫妇的骨灰,就安放在正殿里。栗原住持说:“送到这里来的骨灰,先在这里安放一星期,每天早晨为他们诵经祈福,然后再收到大殿后面的骨灰堂里去。”
据栗原住持说,最近几年,他们开始通过快递接收因为无人认领而没有去处的骨灰,现在主要接收东京、神奈川、千叶、埼玉这些首都圈的,全国其他地区的也接收。接着,他说起了接收无主骨灰的来由:“事情是这样的,早在五六年前,就有电话从东京的行政部门打过来了,问我:‘贵寺有没有叫这个名字的施主啊?’我回答说:‘有啊……’他们就对我说:‘其实是有一个与您那位施主有关系的人过世了。他现在已经火化,能不能请您那位施主来认领这个人的骨灰啊?’他们找我商量的原来是这么件事。我把他们的要求转达给了那位施主,结果那位施主吞吞吐吐地对我说:‘我跟那个人已经没多少交情了,为什么非得把他葬到我们家的墓地里去呀?’
“后来因为商谈这种事的电话实在太多了,我就问他们:‘如果我们不接收的话,这种骨灰怎么办呢?’他们回答说:‘大概会被当作垃圾处理的,因为这种骨灰没有去处啊。’听了他们这个回答,我觉得再也不能置之不理了…… 后来我开始琢磨起来,觉得必须得建立一个能接收这种骨灰的机制。”
发生在身边的“无缘死”
在跟随特殊清扫公司进行采访时,我们亲眼看到,在现代社会里,与父母兄弟分开生活已经成为常态,无论是谁,都有可能随时遭遇到“无缘死”的命运。
这里是埼玉县的一幢二层楼公寓。咚咚咚咚——几个人在轻捷地向楼上跑去。他们就是带我们前来的特殊清扫公司的员工。这一天,他们受房东的委托,来公寓楼的一套房子进行特殊清扫作业。那套房子在二楼最里面。打开房门,左边是厨房,右边是厕所和浴室,里面有一间六张榻榻米大的屋子,屋内窗旁放着一张床。
清扫员工麻利地打开窗户,开始清扫房间、整理遗物。他们手势熟练地整理着遗物,从柜子中找出死者生前珍藏着的贵重物品。从大堆的文字资料中,他们找出了一张照片。“这个人就是他吧。”给我们看的这张照片,是六个男子坐在卡拉OK店里拍的。坐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就是刚过世的馆山进君,享年五十七岁。照片上的馆山君头戴褐色棒球帽,身穿薄薄的米黄色法式夹克衫,嘴边留着胡须。他三十五六岁时失业,后来一直辗转受雇于几个劳务派遣公司。可是这种工作形式收入很不稳定,以致他终生没有结婚。
清扫员工让我看他洗的衣物和冰箱里的食品,说看来他生前是个非常一丝不苟的人。“他衣服都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叠得这么整齐。”“米饭也这么一份份分开,真是勤快啊。”只见几份保鲜膜包着的剩饭,全都冻在冰箱的冷冻室里。馆山君身边没有亲人,在这个与外界隔绝的公寓房间里死了一个多月,才被人发现。挂在屋里的洗涤衣物早已晾干,阳台花木箱里的花朵也全都枯萎了。
选择“拒领”的亲属们
在对“无缘社会”的采访过程中,我们痛切地感受到家庭已经变得何等无法依靠。 我们亲眼目睹了死者伯父、姐姐、哥哥、前妻拒绝认领遗体的事件。
在东京都足立区的公寓房间里,一个四十九岁的男子用游戏机的连接线上吊自杀了。他被工作过很长时间的公司解雇后,当起了出租车司机。但因生活困苦,妻子与他离婚。失去工作与家庭的他最终选择了自杀。警察请他的前妻去认领遗体,却遭到了他前妻的拒绝:“我已经开始第二次人生,不想再跟他有什么关系。”
一个四十七岁的男子死在千叶市稻毛区自己的家里,一个月后才被人发现。他早年离开北海道的老家,一直在东京从事警备保安的工作。由于一次也没结过婚,唯一的亲人就是北海道的伯父。然而当政府请他伯父来认领遗体时,伯父拒绝道:“都几十年没有来往了,你们把他处理掉吧。”
一个六十一岁的男子在埼玉县狭山市倒在路上,在被送去紧急抢救的医院里过世了。他早年离开千叶县木更津市的老家,一直在东京都江户川区的运输公司工作。但老板死亡、公司倒闭,使他在快到六十岁的当口失去了职业。最后他流浪在外,倒在了街头。他的姐姐还住在老家,当警察请她去认领遗体时,她拒绝了:“他过去借钱不还害得我够呛,我早就跟他绝交了。不想再跟他有什么关系,你们把他处理掉吧。”
一个六十八岁的男子在千叶市中央区的人行道上倒地死亡了。他十几岁时离开埼玉县的老家,结过一次婚,也有过孩子,可是后来离婚了。警察联系了他还在老家的哥哥,但哥哥拒绝认领:“五十多年了,连个音信都没有。虽说是我弟弟,可我不想跟他再有什么瓜葛。你们去找他的孩子认领吧。”
拒领遗体现象绝不是只发生于少数特殊家族的情况。虽说是一家人,但如果大家都各奔东西,关联日趋脆弱的话,那么无论是哪个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的。 这,就是现实。而如果今后“不婚”、“少子”的现象继续加剧,离婚的人继续增多,当到了独自生活的单身者成为主流的时候,又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们对此不能不感到不安。
本文节选自
《无缘社会》
作者: 日本NHK特别节目录制组
原作名: 無縁社会
译者: 高培明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年: 2014-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