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洞花王贾宝玉对女性无比推崇,但他所喜欢地往往是天真烂漫的女孩子们,对妇人们却颇有微词,甚而大有愤恨之意。第五十九回,借春燕的口,道出了宝玉对女子们的看法:
“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红楼梦》中人物众多,全书刻画了几百个形形色色的人物,其中女性居多,青春女性固然是主角,那些在宝玉口中的“死珠”“鱼眼睛”们也是个性鲜明。
主子中的“死珠”命运不同、性格各异,珠光宝气掩盖不住内心的荒凉寂寞。在书中有一位连名字都没有的主子奶奶,她的地位很高存在感却很低,她无趣少才、胆小畏事、软弱贤良,在深宅大院中谨小慎微地生活着。
她就是宁国府的珍大奶奶尤氏。
01软弱老实的尤氏处处受气
贾珍是长房大爷,是族长,平时娇纵跋扈,用冷子兴的话说“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和贾珍比起来,他的正妻贾府长房大奶奶尤氏却委实活得有些窝囊。
尤氏软弱,对丈夫贾珍一味顺从,对继子贾蓉不敢管教。丈夫与儿媳妇关系暧昧,她佯装不知;丈夫与继子和自己的妹妹们勾勾搭搭,她不管不问;她明知尤二姐偷偷嫁给贾琏不妥,但顺从惯了,便任由父子俩处置。
尤氏的软弱遇上凤姐的强悍,自然只能甘拜下风。第六十八回“酸凤姐大闹宁国府”,尤氏面对凤姐的大哭大闹、撒泼放赖毫无招架之力。凤姐对尤氏的评价可谓切中要害:
“自古说:`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得闹出这些事来!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总是他们也不怕你,也不听你。”
尤氏不止被妯娌挤兑,在未出嫁的姑娘比媳妇要尊贵些的贾府,小姑子也不给她好脸色。惜春因为抄检大观园查出丫头如画与哥哥传递物品,死活不肯留下入画,并对规劝的嫂子尤氏一顿抢白,以至于尤氏赌气在李纨房中发了半天呆。
不止主子们不拿尤氏当回事,作为宁国府当家大奶奶,下人们也不怕她。凤姐不止一次提到尤氏压不住下人,第七回焦大醉骂,凤姐说:“我成日家说你太软弱了,纵的家里人这样还了得了。”凤姐协理宁国府直接对管家媳妇说:“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由着你们去。”
贾母过生日,阖府忙成一团,尤氏到大观园中, 只见园中正门与各处角门仍未关,犹吊着各色彩灯,出于好意尤氏让小丫头找人传管家的女人。婆子们一听是尤氏,便不愿意去传,甚至说出了“各家门,另家户”的话。
尤氏在李纨处洗脸,小丫头只弯腰捧着盆,连素日佛爷似的李纨都看不过去说小丫头没规矩。尤氏的贴身丫鬟银蝶笑道:“说一个个没机变的,说一个葫芦就是一个瓢.奶奶不过待咱们宽些,在家里不管怎样罢了,你就得乐意,不管在家出外,当着亲戚也只随着便了。”可见在宁国府,尤氏对下人很宽泛,下人们也很随意。
02尤氏是没趣的“锯了嘴子的葫芦”
在《红楼梦》中,玉字辈的媳妇有尤氏、李纨、王熙凤。王熙凤自然是光彩照人的,口齿伶俐、八面玲珑;李纨虽然是个寡妇,但和姊妹们吟诗作画,不乏生活情趣;而尤氏就沉闷无趣多了。
尤氏在书中出现的次数不少,但往往一笔带过,基本上就是在贾母眼前尽礼。即使在宁国府的场景中,尤氏也只是作为当家主母的例行公事,并没有多少出彩的地方。
凤姐不识字,但嘴里的典故一套一套的,理也说得分明,说书的女先都说:“奶奶好钢口,奶奶要是一说书,我们都没有吃饭的地方了。”尤氏则被小姑子惜春怼得说不出话,惜春说她是“不读书不明理”。
凤姐幽默风趣,且能随机应变,经常逗得贾母哈哈大笑,众人都知道她素日善说笑话,肚内有无限的新鲜趣谈。元宵节击鼓传花讲笑话,诸人欢喜不尽,奔走相告去听二奶奶讲笑话。
尤氏也讲了个笑话,是在中秋节的时候,贾母带着众人赏月,凤姐病中,因而无人说笑。大家干坐着听曲,气氛沉闷悲凉。尤氏便说讲个笑话给老太太解闷,
“一家子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只一个眼睛,二儿子只一个耳朵,三儿子只一个鼻子眼,四儿子倒都齐全,偏又是个哑巴。”
这个笑话在中秋团圆之夜实在不应景,而且把本就困乏的老祖宗直接讲睡着了。尤氏的无趣呆板可见一斑。
《红楼梦》中的人物都是立体的、多面的,充分体现了人的复杂性,像尤氏这样的配角也是如此,尤氏也有她光鲜美好的一面。
01缺少才干的尤氏也想努力做好当家主母
凤姐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比不过,如此精明强干的凤姐当然看不上老实巴交的尤氏,说她没才干、没口齿。其实公平地说,尤氏自然比八面玲珑的凤姐差得远,但也不是个毫无才干、诸事都做不来的少奶奶。
在《红楼梦》中,除去主角,曹公一般也会为很多配角立个正传,在这个部分里,配角正面出场,成为这个部分的主角。尤氏的正传在第六十三回“死金丹独艳理亲丧”。前面的很多篇幅,作为凤姐的陪衬,尤氏给人的印象都是没有才能,治家不严,将宁国府管得一团糟。但六十三回中,尤氏表现出了她当家主母的能干的一面。
话说两府主子给老太妃送殡,不想贾敬吞丹而亡,一个当家的男人也没有,尤氏怎么处理的呢?“忙卸了妆饰,命人先到玄真观将所有的道士都锁了起来,等大爷来家审问.一面忙坐车带了赖升一干家人媳妇出城.又请太医看视到底系何病”,虽然是慌了,但办事还是很有条理。
一面命人飞马去给贾珍报信,一面处理装裹停放事宜。又算计贾珍不能及时赶回,便自己做主,自行主持择日入殓。给贾珍送信后,尤氏还细心地想到贾珍父子回来了,老太太路上无人,又派了两个子侄去护送老太太。连贾珍听了路上迎来的贾?等二人的回报都连声说“妥当”。
可见,尤氏也是能独当一面的当家主母,在规矩众多的大宅门里遇到丧葬大事也能处理得有条不紊。同样料理王熙凤生日的那次也展现了她的才干,“办得十分热闹,不但有戏,连耍百戏并说书的男女先儿全有。”
平日管理府邸、来往宴请、祭祀宗祠等等,当然也少不了尤氏这位长房当家大奶奶。
由此可见,尤氏虽然没有大才,在能力上不算出众,但也算能挑得起事、撑得住门面。
02尤氏有主子阶层不多见的善良宽容
如果用规劝丈夫、辖制家小,使家族兴旺通达作为贤良的标准,尤氏无疑算不上贤良。但本质上尤氏是一个善良宽厚的人。
尤氏的善良在第四十三回有集中体现。贾母提议大家凑份子给凤姐过生日,从贾母到管事的媳妇、老妈妈、大丫头们,都出了分子。凤姐又拉上两个姨娘,每人也出了二两。
姨娘在贾府是半主半奴,地位很低,平日侍候正室夫人,打帘子放靠枕,娱乐活动基本上是不能参与的。二两银子是她们一个月的月钱,赵姨娘就经常抱怨钱不够使,如今她们不能跟着玩乐却要无故掏出一个月的月钱。尤氏看不过去,悄骂凤姐道:
“我把你这没足厌的小蹄子!这么些婆婆婶子来凑银子给你过生日,你还不足,又拉上两个苦瓠子作什么? ”
两个姨娘在贾府这个豪门大宅中没钱没地位,正经的主子看不起她们,凤姐这个当家少奶奶还要时不时挤兑一下她们。而尤氏可怜她们、体谅她们,不仅指责了凤姐,还把银两又退了回去。他两个不敢收.尤氏道:“你们可怜见的,那里有这些闲钱?凤丫头便知道了,有我应着呢。”二人听说,千恩万谢地方收了。
贾府规矩多、等级森严,大丫头都可以叉着腰卖小丫头,晴雯甚至用锥子扎小丫头。而尤氏作为当家大奶奶却和气宽容。
荣国府的下人得罪了尤氏,凤姐命人捆了过后交给尤氏发落,尤氏虽说当时气得够呛,过后便说也忘了,不用多事。
尤氏在李纨处洗脸,因李纨是寡妇没有胭脂,李纨的丫头素云便拿出自己的来。李纨教训丫头即便自己没有,也应该去找姑娘们要,怎么能让主子奶奶用丫头的东西呢?素云肯定知道尤氏不是计较的人,应该以前也用过丫头们的东西,才会直接拿出自己的胭脂来。果然尤氏笑道:“这又何妨.自来我凡过来,谁的没使过,今日忽然又嫌脏了?"可见尤氏一贯是这样的。
小丫头服侍姑娘奶奶洗脸,要跪下来将盆高高举起,尤氏的小丫头却只弯着腰,李纨呵斥丫头没规矩,李纨的贴身丫头银蝶也说小丫头仗着奶奶宽厚,便没有眼色。反倒是尤氏并不当回事,道:“你随他去罢,横竖洗了就完事了。”可见平时尤氏对下人很宽厚、和善,并不摆主子的架子。
03尤氏其实情商高、处事圆滑
尤氏固然没有王熙凤的风光,在贾母面前无比得宠,但贾府上下似乎也没有人说她不好的,当然凤姐瞧不起尤氏是因为她自己太强势。而正因为凤姐的强势、霸道,用小厮兴儿的话说:“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人,没有不恨他的。”反观尤氏的人缘就比凤姐强太多了。
作为当家奶奶,合家大小几百口人,还要迎来送往,没有点处事能力肯定是不行的,从一些细节可以看出尤氏自有她的精明圆滑之处。
第四十三在贾母的带领下众人凑份子给凤姐过生日,贾母让尤氏来操办。尤氏领了差事并不擅作主张,而是往凤姐房里商量怎么办生日,凤姐让她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第二天尤氏又找贾母的贴身大丫头鸳鸯商议,听鸳鸯的主意怎样讨贾母的喜欢。这与颇会做人的宝钗在自己过生日时捡贾母喜欢吃的食物、喜欢听的戏文来说有异曲同工之妙。
尤氏从凤姐手里拿份子钱,深谙凤姐是个贪财之人,当面一点果然少了凤姐答应替李纨出的那份,可见尤氏心里有数,不计较是心宽,并不是看不出来。
尤氏收了钱,却私底下将平儿、鸳鸯、彩云的份子钱都退了回去。这几个是荣国府最重要的几位主子——贾母、王夫人、凤姐跟前最得力的大丫头,尤氏虽是主子,却也深知“秘书”得罪不得,不仅不能得罪,还要想法巴结,而尤氏的这种“巴结”可谓恰到好处。
对于尤氏来说,每人二两银子算不得什么,但对于这几个丫头来说,终归是奴才,这也是一个月的“工资”。尤氏做个顺水人情,既不显得太谄媚,又不让人觉得受了施舍,自己也没有大损失,但几位最足轻重的丫头已经将尤氏的好处记在心里了。
如果说给几位大丫头退钱是有巴结之意,那么给两位姨娘退钱就是源于尤氏的善良了。在复杂的大宅门中,尤氏的这一举动至少让两位姨娘千恩万谢,打心眼里感激她。而不像凤姐四面树敌,一旦失势,人人都恨不得上去踩一脚。
在豪门大宅中,没有强大的娘家做靠山,没有儿女可以巩固地位,尤氏这个长房当家奶奶如履薄冰,不得不谨小慎微、委曲求全,想如未出嫁的女孩般天真烂漫是不可能的,凤姐眼中的“瞎小心”、探春口中的“装老实”,实在是有诸多无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