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了荼蘼春事休,无多花片子,缀枝头。
庭槐影碎被风揉。
莺虽老,身上带娇羞。
独自倚妆楼,一川烟草浪,衬云浮。
不如归去下帘钩。
心儿小,难着许多愁。
—— 宋·吴淑姬《小重山·谢了荼蘼春事休》
“茶蘼花谢完时,春天就算彻底结束了。可现在犹有茶蘼花将谢未谢,还有些许花瓣挂在枝头。庭院中槐树的影子被风揉碎,黄莺虽然已老,但是声音还带着女子般的娇羞。
一个人独自侧倚在梳妆楼边,看着远处连天烟草,衬着浮动的白云,犹如滚滚浪涛,铺天盖地而来,哪里有归舟可见。倒不如放下帘钩回去。心很小,难以承载太多愁绪。”
读了吴淑姬的文字,总让人联想到《红楼梦》里的小丫鬟香菱。她本是甄士隐家中的娇女,出身虽算不上显赫倒也算家境殷实,奈何世事无常此女被歹人拐骗。等她到了二八芳龄之时,本有机会与心仪的对象冯公子共结连理,谁知薛蟠仗着钱财和威名,收买拐子打死了冯公子,最终,使她流入薛家成了小妾,后又被安排在薛宝钗身边成了丫鬟。
香菱命运之波折,总是难免让人流几滴眼泪。好在,她遇到了一个不错的主子,得以识文断字,久而久之,亦可写出脍炙人口的小诗。靠着这份才情,香菱换了个圈子,能与主子们一块吟诗作对。然而,这真是幸运的吗?虽然,曹雪芹先生并没有提到香菱的结局是怎样的,但一个被命运摆布的女孩下场能有多凄惨,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红楼梦》写得再引人入胜,终究是一部杜撰出来的作品。相比于香菱,吴淑姬更加凄惨,因为她是切切实实活在历史中的人物。
这世间,还有什么比真实发生的悲剧更悲惨的情节吗?
晚春时节,乍暖还寒。“谢了荼蘼春事休,无多花片子,缀枝头。”当它凋谢的时候,就意味着春天的结束。
所以,在宋人的眼中,荼蘼不只是蔷薇科的植物,而是一种指代天真烂漫的形容词。
早春时节,荼蘼花开,一丛纯白的荼蘼花在视觉上极具冲击力。宋代的二十四番花信风,荼蘼花所代表的是谷雨。不同于现代,在宋朝荼蘼花十分常见。
我们知道,宋代皇帝多喜花石,在园林建设方面颇有研究。但凡有庭院的地方,总会栽种着数以百计的荼蘼。这种花的香味就像是陈年老酒一样沁人心脾,喜好饮酒的宋代文人自然要将此花大书特书。当时的人们在喝酒时,往往会以荼蘼花熏酒,助长风味。
在现代人眼中,荼蘼一语总会给人一种萧索的错觉,这是因为每一种文化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发生改变。我们无法想象到宋人对荼蘼的热爱,一如宋人不会预想到未来千百年后发生的种种。
但遗憾的是,吴淑姬眼中的荼蘼花,已然凋谢。所以,这首词中满含繁华不再的悲怆。花枝上,仅剩几枚打蔫的荼蘼花片。“无多花片子,缀枝头。”这句话读起来颇为“接地气”。很难想象,这样的口语能登大雅之堂,出现在诗词之中。
古人作词时,往往是从大处写起,但吴淑姬的文字却不然。
她从精细的地方写起,写足了荼蘼凋零,萎靡不振的晚春。“庭槐影碎被风揉。莺虽老,声尚带娇羞。”偌大的院子里,陪伴着吴淑姬的只有微微摇摆的槐树。地上的影子就像是被清风推动一样,不断地摇来晃去。
结合上一句来看,掉落的荼蘼花去了哪里呢?
多半是被这一场微风吹落满地,唯有枝头上倔强的三两花瓣不肯低头,尚在风中摇曳。
换做现代人的手笔,一定会竭力描写满地花瓣之悲伤,可吴淑姬却话锋一转,说起了树上的黄莺。槐树上的那只黄莺想必已经很老了,它的声音已变得脆直,不再动听,可它还是喋喋不休地鸣着。即便如此,吴淑姬还是察觉到黄莺叫声里的那一丝娇羞。
不得不说,吴淑姬的思维跳跃相当快。所以,这首词刚刚讲完了庭院,便突兀地“独自倚妆楼。一川烟草浪,衬云浮。”这种快节奏的思维转换,迅速将读者的思绪拉到小楼上。为什么吴淑姬转身上楼,她站在高处又想看什么景色呢?
“一川烟草浪,衬云浮。”点睛之笔出现了,原来,她已着眼于庭院之外,看到了更广阔的田野。笔者推测,吴淑姬所居住的庭院定是在远离人烟的荒郊,而且,她所处的小楼足有三四层。否则,她的目光很难跨越高耸的院墙,眺望到遥远的地平线。
既然能将浮云和野草吹成波浪状,想来这场微风已化作四级大风。若非如此,吴淑姬好端端的为何要上楼呢?想来是去避风的。不过,这些情由,吴淑姬并没有写到词里。或许在她看来,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她所在乎的,只有被吹成了波浪的云儿和荒草。
这一个“浪”字用得极为精妙,一种波澜壮阔的感觉油然而生。而“衬云浮”这句则直接将景色升华。
古往今来,登高望景的华美辞藻里,能与之类比的或有李商隐的那首《安定城楼》了: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泪,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当然,毕竟此词写的哀愁只是女儿情怀,所以,自然不可与旷古烁今的杜甫《登高》比肩: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不如归去下帘钩,心儿小,难着许多愁。”景色写来写去,都只是为了抒情。看到晚春的田野仍能显现如此波澜壮阔的景色,吴淑姬并未流连,反而要用帘幕将让人感怀的景色隔绝在楼外。“心儿小,难着许多愁。”这一句着实有些幽默,颇有对男权社会的批判意味。是啊,活在封建时代的女人,哪能有“艰难苦恨繁霜鬓”一般的千古愁情呢?
所以,还是“小家子气”一点,将这些景象都隔绝在外吧!
整首词写了一个女子在庭院中漫步,先是欣赏了凋谢的荼蘼花,在槐树下观察了一会树荫,随后又因躲避大风而登楼,看到了波澜壮阔的天地之景。
不少朋友都将其解读为这就是个“小家子气”的女人,看到了花朵凋零风吹荒草后,满心的愁情无从排遣,只能躲在帘后顾影自怜。
殊不知,吴淑姬之愁,绝非普通的男女相思,且一点都不“小家子气”。有感于活在男权社会的苦愁,有感于未来难测的苦愁,这些难道不是千古哀愁的一部分吗?
可以说,吴淑姬就是活在宋代的香菱。
后世已失其本名,浙江湖州人。生卒年均不详,约宋孝宗淳熙十二年前后在世,与李清照、朱淑真、张玉娘并称“宋代四大女词人”,她的父亲是个德高望重的老秀才,家中虽然不算阔绰,但起码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然而,就是因为家境贫寒,而她又生的美丽,竟被当地的乡绅恶少占有。即便如此,吴淑姬并没有认命,她一定会表现出种种不配合,或作出了极具个性的抗争。若非如此,她的丈夫也不会觉得她心中有别人,诬告她婚后出轨,将吴淑姬打入大牢。
从宋代小说里,我们能读到不少类似的冤案。在这些血泪史里,女人几乎没有翻盘的可能。那个时候吴淑姬已经被富家子占据有一年之久,告她奸淫之罪实际上就是说吴淑姬与其他男人苟且。吴淑姬与丈夫对簿公堂时,想来已做好了杀身成仁的准备。
没错,就是“杀身成仁”,她已无惧于生死,只想在这不公平的社会中寻求解脱。审理这起案件的父母官,当时湖州太守是王十朋,判了吴淑姬有期徒刑,但却知道这起案子另有隐情,所以,想帮助吴淑姬脱罪。
于是,在郡中同僚一起相约到理院观之,王十朋拿了酒具引使者入席,又让人去除了吴淑姬的刑具,让吴淑姬到席间侍酒。最终,在太守王十朋的要求下,吴淑姬同意作诗一首,于是便写就了《长相思令·烟霏霏》:
烟霏霏,雪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春从何处回。
醉眼开,睡眼开,疏影横斜安在哉,从教塞管催。
这首词的弦外之音是不言而喻的。
霜雪欺凌下的梅花,有着傲霜斗雪的精神,有着无比高洁的灵魂。而这株梅花,比喻的就是作者自己。吴淑姬借物自咏,笔法运用得细腻婉转,使之读来寓意深刻,真切感人。惠淇源在其《婉约词》书中收录了这首词,并注解为:迎春小词,以景衬情,寄喻颇深。春日且至,而窗外烟雨霏霏,雪堆梅枝。不禁想到“春从何处回”!
由此可见,这名女子已对自己的未来和这个世道心灰意冷了。任由雨打风吹去,哪怕是想要帮助自己的人,随你们怎么处理吧!这首词,简直是对两千年中世纪的发难。生而为女人,该如何活在这个世界上?还不是任由摆布,“疏影横斜安在哉”!
从文献的记载来看,这件事之后吴淑姬被无罪释放了。她用文字救了自己一命,重获了自由。
不久之后,一个姓周的富商将其买为小妾并为其命名“淑姬”,还为其修建了一栋小楼,也因此,吴淑姬得以此名留世。
在写《小重山》时吴淑姬已过上了安定的生活,只不过,这座小楼定是处于荒郊野岭,由此可见,她的婚后生活未必幸福,时常受丈夫冷落独居小楼。
还记得这首词中对“老莺”的描写吗?此时的吴淑姬,其心境也变得老气横秋。
了解到吴淑姬的人生经历后再来读这首词,我们便会体味到其中的沧桑感。她已经不会像普通的小女孩一样期盼恋人归来,亦不会像俗气的文人一样伤春悲秋。
此时的她,已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成熟女性,在登高时有感于痛苦的回忆无法抹去,惨淡的未来无所期待,此中哀愁一言难尽。既无法言明,那么,又何须继续登高望远呢?以至于,还不如躲在空闺里与世隔绝,毕竟,“心儿小,难着许多愁。”
史载:“吴淑姬有《阳春白雪》词五卷,佳处不减李易安。”这样的女子,即便是成为像李清照一样的才女也不足为奇,将她埋没于乡野之间简直就是老天在暴殄天物。吴淑姬的句子,大处比男性诗人还要恢宏,小处又透出一股精妙,这样的才华因何埋没于世?
——《惜分飞·送别》
岸柳依依拖金缕。
是我朝来别处。惟有多情絮。
故来衣上留人住。
两眼啼红空弹与。未见桃花又去。
一片征帆举。断肠遥指苕溪路。
——《祝英台近·春恨》
粉痕销,芳信断,好梦又无据。
病酒无聊,敧枕听春雨。
断肠曲曲屏山,温温沈水,都是旧、看承人处。
久离阻。应念一点芳心,闲愁知几许。
偷照菱花,清瘦自羞觑。
可堪梅子酸时,杨花飞絮,乱莺闹、催将春去。
吴淑姬的才名,一直传到清代。
据说,清朝末年的时候,广西鹿寨县的马村有个叫马良的书生外出访友,直到天黑了才想起回家,但却在路上遇到了滂沱大雨,于是,便近借宿莫家了。莫家原是大富人家,也懂得几句诗文,就以附庸风雅为乐与马良对答诗文。此事被莫公的小女儿隔窗听得一清二楚,对马良的机敏、才情起了爱慕之情,于是,不由得走出房门要求与马良对句。
她开口便说道:
“杜诗汉名士,非唐朝杜甫之杜诗。”
马良立即对道:
“孟子吴淑姬,岂邹国孟轲之孟子。”
话题再回到开头,吴淑姬的命运与《红楼梦》中的香菱如出一辙,即便有再高的才情都无法改写。只能说,活在封建社会中的才女,只能像浮萍一样受风雨摆布,飘摇无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