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以来的山水画家中,黄宾虹老人恐怕是最注重“笔墨写生”,且到老都是身体力行的一位。我所以要特别强调“笔墨”二字,是源于民国之后,直至今日“西风东渐”之故,笔墨一词如同汉字,几乎被新文化运动废掉。虽然汉字几经周折形被简化,意被简单存了下来,可笔墨却没有这么幸运,中国画里原本的笔墨精神陷入空前的黑暗危亡之中。
正鉴于此,宾虹先生独以其深沉之心得,以治病救人之道,引吭高呼——中国画舍笔墨无它!以其震古烁今之疾声告诫人们:“国画艺术的最高境界就是要有笔墨”。他目光深远地指示道:“国画艺术的精粗、高下之分,就是笔墨变化之中,既是笔墨分明,又能浑然一气,既是浑成,又能分明,其中变化就透出造化的消息来”。透出造化的消息一语,真乃空谷足音!中国画只有遵循笔墨畦径,才能传递出“造化的消息来”。不论写生还是创作,脱离了笔墨精神的所谓“国画”,在宾老看来不足议也。
黄宾虹伟大的艺术成就,正是基于这一美学观上。纵览他一生的绘画创作及大量的写生课徒画稿,我们从中看到“笔墨”意识始终贯穿在他的画中,具体到一根线,一个点,决无一丝含糊。真是笔笔有出处,笔笔见来历,笔笔合法度,且无一笔弱笔是也!虽老人暮年患白内障,“暗中摸索”的那一两年,笔底亦千钧之力,毫无勉强松懈,反而笔尖的内力更加沉雄姿肆,阔大遒劲。这就是为什么那些看似粗头乱服之作一跃成了妙不可言的神逸之品。
在黄宾虹的眼里,笔墨写生的第一要义,必须是“以书入画”。黄宾虹一生都在恪守“书法是画法”这一理念。这源自他幼年受益于乡贤的教诲——当如作字法,笔笔宜分明,方不至为画匠也。宾翁终身铭记,刻刻不忘于实践中证之验之。因此,画法全从书诀中来成了老人一生艺术实践的依据。想要以书入画,就必须深入持久地研究传统书法,从传统书法中汲取笔法养分。没有这一条原则做底线,画者就会坠入画匠行列。
一般来讲没有传统笔墨的,没有以书法为依据的中国画,实在不能算做中国画。宾老少年遇到的乡贤是位高人,授他不宣之秘笈,使之不蹈魔界,转而步入中国画正脉真传。宾老所以强调以书入画,画法通书法,实则是为了明确骨法用笔这一观念,在给友人的书信里,宾老屡屡提到:“鄙意画事重在骨法,骨法之妙,可于勒钩见之”。
画法全是书法,古称枯藤坠石之妙在于笔尖有力,刚而能柔,最为上品”。“鄙人以为画家千古以来,面目常变,而精神不变,因即平时搜集元、明人真迹,悟到笔墨精神。中国画法,完全从书法文字而来,非江湖俗客所可貌”。黄宾虹老人以自己的亲历总结出的笔墨之道真是一字千金之金玉良言。在讲到山水画的写生问题时,宾老特别强调“笔墨写生”,他在《沙田问答》一文中指出,“写生须先明各家皴法,如见某山类似某家,即以某家皴法写之。盖习国画与习洋画不同,洋画初学,由用镜摄影实物入门,中国画则以神似为重,形似为轻,须以自然笔墨出之,故必须各家笔墨皴法,乃可写生”。宾老提出的“笔墨皴法”写生观,是他长期师古人、师造化,慎思妙想,所谓“三思而后行”所得出的宝贵经验。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仍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认识,当然这也是由于宾老这一理念与时下学院长期推行的西式教学“用镜摄影实物入门之法”有所出入,甚至大相径庭。
黄宾虹老人强调皴法,实则是为了强调笔墨精神。这个笔墨精神是民族根性。宾老反复强调:“国画民族性,非笔墨之中无所见。”强调以书入画,骨法用笔,就是为求得书法用笔力度与画法笔性高度统一起来,其一致性要能达到二者合而为一,它的落脚点就在“自然笔墨”四字上。什么是自然笔墨?黄宾虹认为自然笔墨就是出自平常的书法练习,研究古人用笔之意,大量的临帖临画后修炼出来的笔墨能力,也叫腕力或笔力。他指出:“气韵生动,全关笔力”。有了这个笔力,师古也罢,师造化也罢,都可以游刃有余地做到“以自然笔墨出之”。自然笔墨乃中国画之关枢,有了这个自然而然的笔墨功底,就有了审美的传承,其作品才能产生审美意味。中国画里的民族性,所谓笔墨精神,就是靠它支撑着。
当我们谈起皴法,众所周知,作为山水画的专门术语,早在宋元就趋成熟。皴法的发明,是古人意象思维审美的升华。它完美的笔墨特征恰恰能生动地表现自然山川就景写生时,以皴法的目光去体验去观照,就很容易结合自然笔墨写就。背离了皴法,笔墨则失去了用武之地。
在说到“以某家皴法写之”这一话题,就有人会存疑,以为用传统的技法去硬套自然,会死搬硬套,有气息奄奄千篇一律之嫌。这于初学固在所难免,倘若深入持久研究实践,此种弊端当自行消散。因为传统笔墨内美精神会因人而异,随着岁月的打磨会有“奇怪生焉”。这个奇怪就是作者的风格。假设一伙人外出写生,大家画同一座山,并拟定该山结构如“牛毛皴”且都以牛毛皴法写之,其结果一定是有几许人便能写出几许牛毛皴来。变化全于其外在式样上,不变的是其用笔法则及笔墨皴法规律。虽然在牛毛皴的认识上大家是一致的,但就个人间的差异,比如学养,腕底功夫,个人气质,艺术感知力以及作画时的心态心绪等等,最后产生的牛毛皴结果绝不会有雷同之谓。这正是笔墨皴法独到而高明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