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KX's LAB

在夜里抵达鲁迅

2020-11-10新闻8

在夜里抵达鲁迅

大年初四,我第一次看到绍兴的另一副面孔:阴雨绵绵,云层低厚,天空呆板得像在跟谁生气。

从咸亨酒店后门出来,没走多远就到了土谷祠。我没进去,一是我进去过多次,二是土谷祠不大,几乎一览无余。江南地区的寺庙祠堂大多小巧玲珑,少有内地那么雄伟壮阔。如果没有鲁迅,小小的土谷祠也许早就没了。

细雨润过的鲁迅路上,游人不多,春节的气氛却浓。路面、店铺、台门、房屋、花草和行人,都经过了精心打扮。冷风刮面。满街的热闹硬生生挤进了冬天的寒意里。我真希望自己有些特别能耐,用灿烂的阳光、洁白的云朵、温煦的春风把天空打扮一番。

我问小嫂子,绍兴人是怎么看待鲁迅先生的。她说,他们很少谈论鲁迅。她曾经接待过一拨台湾客人,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鲁迅是谁。我想,嘴上不说,不等于心无所想。我平时谈论鲁迅,也经常口是心非。其实,知不知道鲁迅,喜不喜欢鲁迅,丝毫不影响鲁迅的价值。鲁迅从来不想被谁收编,也不想收编谁。

经过鲁迅纪念馆、鲁迅故居,我都没随游人进去。在“鲁迅故里”招牌墙下,我严肃地与鲁迅头像和他叼着的香烟合了个影。鲁迅是战士,香烟是他的另一种武器,烟蒂就是他干掉的敌人。我从来不喜欢蹭名人流量。与名人同框的人,不一定是名人。一辈子服侍伟人的仆人,也不可能成为伟人。每次到绍兴,我只想逛逛鲁迅路,闻闻鲁迅的气息。可十多分钟逛完鲁迅路,连臭豆腐的味道都没闻到。也许,光鲜的鲁迅路,容不得任何异味。

在我看来,名人故里,即使不是迷宫,也应该让游人有点汗颜。我禁不住乱想,如果鲁迅先生出生在某些地区,纪念他的地方多半不会这么“寒酸”。我真替绍兴名人叫屈,大画家徐渭至今还住在那个逼仄阴暗的地方,出了几百年的大名,还是没有阔绰起来。也许是绍兴名人太多了,照顾不过来;也许是现在的土地太珍贵了,没有余地为他们挪。

与小哥一家在咸亨酒店晚餐,我专门点了一道我和宓月都非常喜欢的梅干菜扣肉。她说,小时候,这道菜,头天闻到香味,第二天才能吃到。因为这道菜要蒸很长时间。我自恃有个喝白酒的胃,根本没把黄酒放在眼里,豪情万丈地摆出来者不拒的架势。可我们最终只喝了两瓶甜甜的黄酒。宓月再三警告我,喝黄酒是慢慢醉,喝醉了可不那么容易醒来。无论白酒黄酒,大都来自粮食。水质不同,酒类不一。据说,黄酒之所以是黄色的,只是因为加了焦糖。鲁迅嗜烟,但不清楚他是否好酒。窃以为,黄酒不是烈酒,贪几杯也无防。

在咸亨酒店吃饭,真是与众不同。因为没订到包间,我们就在当年“孔乙己”喝酒的大堂用餐。生意好的酒店很多,但在这里,我们既是客人也是服务员。点好菜,要自己动手去拿。酒店服务员只忙着收拾饭桌,有时候还站在你身后,好像只等你马上放下碗筷,巴不得早点撵走客人。拿碗筷端饭菜斟酒之类的事只好客人自己做,即使这样,我们也没有多吃多拿,更没有少排几个钱。我不知道,如果鲁迅在世,孔乙己来用餐,他们会怎样做。

因为灯光,黑夜已经不再纯粹。从咸亨酒店出来,还不到八点,新建路上已见不到一个人,鲁迅路上也像退潮后的景象,只有红灯笼、店招格外凸显。在“姓名题诗”店铺里,我兴致勃勃地排出320元大洋,买了一把纸扇。老板说,他们八点半就关门,意思是说优惠了我。我将信将疑,许多地方的夜生活十二点才开始呢。

对鲁迅先生,世人已有无数的高见玉见,我即使有几块砖也不敢抛,抛出来也没用。我只想接近鲁迅,偶尔妄想走进鲁迅。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像许多人一样,只想“把鲁迅存进银行吃利息”,可是,多年来,我深感“利息”赶不上“通涨”、“跨越式发展”。我不得不寻觅抵达鲁迅的途径,通过他的作品,通过他的生平,通过文献,通过时人和后人的评论,但是,我始终感到有障碍,有沟壑,有长长的距离。

白驹过隙,沧海桑田,唯有黑夜亘古不变。在白天,很难还原上世纪鲁迅的生活情景,但是,说不定在夜色的掩护下,我能够抵达鲁迅。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真相恐怕只有死亡和黑夜。

望着停泊在夜色里的乌篷船,我边琢磨“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边在迷茫的夜色里踟蹰徘徊。我想回到鲁迅时代,呼吸一下那时的空气。有时候,我不得不佩服津津乐道民国时期的专家学者,他们好像是科幻人物,可以在时空中随意穿越。他们对民国的如数家珍让人可疑,他们匪夷所思的假设多半只能糊弄自己。历史、过去和未来都无法假设,都不是“如果”“想象”造就的。

我尽量放轻脚步,不想踏破大地的寂寞。可仍然屏蔽不了城市的声音,那不是汽车的喇叭声,不是行人的脚步声,而是城市的喘息、咳嗽和呐喊。

一个人成了文化符号后,要么被复杂化,被过度解读,要么被简单地贴上标签,被单一的抽象化。好像活生生的人也只有A面,而没有B面、C面。我们往往习惯于非此即彼地定义人物,这样,就不用再劳神费力地去了解去思考。这种浅薄的认知,是没有真正理解人物的缘故,既伤了自己,又害了他人。

鲁迅是一个文化符号,更是一个可感可思的人。鲁迅把文字变成匕首、投枪,试图用这种尖锐的方式,让国家民族走出昏聩,大众不再麻木。“一个都不原谅”的鲁迅,没有仇恨、没有扭曲的灵魂、没有丑化的人格,他只有哀和怒,“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在鲁迅柔软的内心深处,一定勾画过理想中的故乡模样,为生活在这个理想国度,他在没有路的旷野,用文字铺出了一条条路。在鲁迅笔下缓缓展开的故乡生活图景,有宁静美丽,更有挥之不去的阴霾。乌篷船、集镇、村庄农舍、酒店、毡帽、社戏,无忧无虑的少年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闰土、长妈妈、阿Q、祥林嫂……让他既爱又痛的故乡人。

在鲁迅故居门口,冷雨淅沥,我忽然感到寒意袭人。这里的店铺八点半就关门歇业,鲁迅八点后就没人陪伴了。鲁迅是孤独的,在孤独中,他练出了一副最硬的骨头。鲁迅的头发不会飘扬,却可以刺破天空。

三味书屋就在对面,却听不到读书声。百草园就在不远处,却看不到蟋蟀和油蛉。我是不怕蜈蚣的,多年前我患面瘫,生吃了几十条蜈蚣。我也不怕美女蛇,妖魔鬼怪。只有小孩子害怕,成年人都喜欢。

十点的鲁迅路上,除了路灯,几乎看不到人影,偶尔的几个行人,都是急匆匆抄近路回家的人。大多店铺已打烊关门。只有街上的雕像和花台还在坚守,路灯、店铺、台门上挂的红灯笼还在跟白昼较劲。

橘黄色的天空,像张巨大的烙饼。我躲在墙角、树荫里瞥见的夜空,并没有什么异样。就时辰而言,天易变。就年来说,也就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春节不是气候,不是温度,甚至不是节日,而是一种轮回。我终于明白,鲁迅先生生活过的夜晚,与我现在身处的夜晚并没有多少差别。还原鲁迅,比还原鲁迅生活过的天空大地还难。

在“鲁迅故里”招牌墙下,发现只有三个小孩雕塑伴着鲁迅,我突然感到了鲁迅的孤独寂寞。我和宓月不顾寒夜,又在鲁迅头像下互相合影。其实,我的担心纯属多余。鲁迅喜欢熬夜,鲁迅的的胆子特别大,鲁迅能经风雨雷电,鲁迅不怕孤寂。再黑的夜,都无法遮蔽鲁迅。再黑暗漫长的夜,鲁迅都能熬出一个白天来。鲁迅的烟头,能燃烧出一个光明灿烂的明天。

人造灯光,撕裂着夜的完整性。久居城市的我,很难享受到夜的宁静。此时此刻,城市的喧嚣已经平息。我终于听到了鲁迅的呐喊,我终于感到了夜的冷清。凝望着朦胧灯光里的鲁迅头像,我觉得,鲁迅不是传说,而是现实。

鲁迅是幸运的,他的幸运之一,在于他有那么多敌人和对手,生前有,死后也不少,我相信,未来也不会消失。成就鲁迅的,他的敌人和对手功不可没。当我们总结自己一生时,最悲哀的可能不是有没有人爱过我们,而是有没有人恨过我们,那种千方百计要灭了我们的恨,时间都消失不了的恨。爱很容易,恨一辈子却难。爱,有时是削弱我们的同伙;恨,却可能是强劲我们的陪练。

自古以来,许多人要么缺乏批判能力,要么不敢批判。批判,首先要有判断力,没有判断力,批判就难以让人信服。鲁迅的伟大在于,他敢批判,而且有批判能力。他的杂文、文学作品,几乎都以批判为主题,既有宏观的批判,也有具体事务的是非判断。所谓鲁迅的偏激,只是浅陋的误解。

有时候,我感到脑袋里塞满了东西,可一睁开眼睛,它们就像怕见光似的,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侥幸的是,我的记忆力不好,脑袋不够用,关不住它们。否则,它们在脑袋里捣蛋不说,出来伤到人我可负不起责。我偶尔写点文字,都用“一指禅”,写得再差,电脑都能为我还原成正楷。而且,所有的电脑都内置了纠错机制,我从不担心犯文字错误。鲁迅用的是毛笔、纸墨和他的心血肝胆。我那些过滤过的文字根本无法与鲁迅的文字相提并论。

夤夜无声。

曾以为比较了解鲁迅的我,依然觉得只有一知半解。无论在鲁迅路上徘徊多久,我只是个普通的过客。反复读鲁迅,我也只是个普通读者。但是,在鲁迅故里,能不能抵达鲁迅已不重要,有一点感悟和胡思乱想,我已满足。

随机阅读

qrcode
访问手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