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方特邀作者成雯
公元1101,北宋建中靖国元年农历七月二十八日,文学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代文豪苏轼溘然长世……他的一生,足迹遍布北宋的大半疆土,在他所停留过的地方,百姓听闻他去世的消息,无不痛哭流涕,哀恸叹惋。
时间倒回四个多月前,谪居海南儋州的苏轼终于等来了朝廷对他的恩赦,踏上回归故土的路,这一路颠簸劳顿,流离辗转,他一直在思考将何处作为自己的归处。
在生命的尽头,他仍在路上……
苏轼去世前两个月,曾路经真州(现在的江苏仪征),与朋友同游金山,在金山的寺中看到了旧友为自己画的一副画像,他在画前伫立良久,落笔提了一首诗: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他说,我心火已灭如同死灰,身似孤舟飘摇一生,回想我一生的功业,就是黄州、惠州和儋州吧。
写下这首诗的时候这时候没有人知道命运给苏轼安排了两个月后的离开,但是任谁读这首诗,都能读出落笔时的五味杂陈。
因为这三个地方,正是苏轼的三个贬谪地,一个比一个更远离中原。在这三个地方,别提建立功业,苏轼甚至连签署公文的权利都没有,甚至在儋州,哲宗驾崩的消息传来,身为罪臣的一代文豪都不敢为先皇作幅挽联。
在黄州惠州儋州,他没有做什么伟大的事,没有以官员的身份帮到百姓的忙,甚至他都不知道算不算个“有用”的人……
可在生命的末端,为什么他想到的不是名垂千古的苏堤、不是牵黄擎苍的密州,不是兴修水利的湖州,而是这三个一事无成且苦难相伴的地方呢?
也许回顾一生,在去到三处之前,他学会的是如何做个官;而从黄州到儋州的一路南迁,教会了他怎样成为一个“人”。
黄州:也无风雨也无晴
初到黄州是乌台诗案之后,那时候苏轼刚经历了生死劫难,整个人跌入谷底。经历乌台,他一腔抱负化作对劫后余生的唏嘘感叹和对浩劫的后怕惊惶。他借宿在黄州定惠院,白天闭门谢客,夜晚才敢独自出门走走。孤独和惶恐是他那时的心理写照,如同惊弓之鸟的苏轼对月独白,写下了闻名天下的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幽人是自己,孤鸿也是自己,月夜独处,无法言说的孤独苦闷唯有独自消化,坚持心中的正义,不肯择木而栖,换来的却只是寂寞沙洲冷……
这首词跟后期的词还不一样,能看出很明显的情绪低落,郁结难舒,自怜自艾。
但是乐天的人总是会有一套与别不同的对抗困境的方法。
在黄州最低谷的日子里,苏轼专注过佛法,沉迷过老庄,也曾专心钻研史书,以至于游山玩水之际也很容易就会“遥想公瑾当年”;与此同时,他也寄情山水,与新友同游,也关注农耕与食物,向老农取经……这一系列的外游、内观,加之生活状态的改变,他总结出了一套对抗痛苦和挫折的方法。
因此到黄州的第三年,依旧是幽人独往、月夜静思,他却写下了心境截然不同的《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在这首词里,我们可喜地看到他和自己和解的证据。“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一句,其实来自庄子,庄子说“汝身非汝有也”、“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我们的身体并非我们所有,而是天地的聚合与馈赠,生长于世,不妨保全身体,保住天性,不要使思绪纷扰烦忧。苏轼词里虽说着“何时忘却营营”,却已然接受了庄子“汝身非汝有也”的观念,所有人的人生都非己所有,自己并非特例,也无需时刻记挂痛苦。
时间加上有益的思考是化解痛苦的最佳良药。三年过去,那个一开始郁结难舒,关注疏桐和孤鸿的苏轼;到后来已然将身心放置于沧海、宇宙与时间长河,他的眼光和心境逐渐放大,相应的,自己逐渐变小,变成了“蜉蝣于天地,沧海之一粟”。人都如此渺茫,痛苦当然更加微不足道。而他同时也可以辨证地内观:倘若江水不竭,明月长圆,草木生长不息,春花秋荣不尽,那我们的生命又岂有尽处?
他在《前赤壁赋》中写下的“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一句,正是他来黄州三年后,于痛苦中体验出的生命真谛;也是在与自然的共生中,悟出的万物运行变化的奥秘。
在黄州的五年,他形成了独属于苏轼的宇宙观与人生观,形成了我们称之为“旷达”的自洽逻辑,就是在平淡和苦涩中找到一点甜的能力,将打击和悲剧当作人生之旅的心态。所以以后再落笔,随手就是“人间有味是清欢”,就是“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黄州,是把他人生分为两半的地方,前半段,他是兢兢业业、为民请命的一代好官苏轼;后半段,他慢慢变成那个流淌在往后千年国人血脉里的苏东坡。
惠州、儋州: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轼从黄州被召回京城后,见到好友王巩,当时王巩也刚从遥远的广西被召还京不久,两人久别重逢,曾巩的歌姬柔奴唱曲助兴,苏轼问她:“广西是不是很艰苦?”柔奴回答:“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苏轼当时大为感动,为柔奴写了一首词。而谁知,这句“试问岭南应不好?”竟一语成谶,时过境迁,几年后,年近六十的苏轼也被贬到传说中的岭南烟瘴之地,流落惠州。
再遭谪逐,他已全无当初流落黄州的哀怨,同样是看到梅花,初到黄州时是”梅花断魂“的穷途失路,来惠州却是”酒醒梦觉起绕树,妙意有在终无言“的平和通透。
在惠州,他写信给苏辙,说自己虽没肉吃,却可以买条羊蝎子,剔肉下酒,能吃上一天,满足感不亚于吃螃蟹。
有一天他在惠州山间散步,走累了想找地方歇脚,但是亭子却在很远处,他想了好久如何才能走过去,突然通了:“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他”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鱼的纠结,在于担心上钩;而挂钩一刻,真正生死有命,无论是脱钩回海抑或就此往生,都是命定,无谓挣扎。故此也不必忧了,也不必怕了,这时,才是真的”透了“。苏轼在那一刻,活透了。日后再有雷霆万钧、刀山火海,他也能岿然不动。
可惜命运没有放过“挂钩”的苏轼,没过多久,他又再被贬,这次的目的地是中原人“十去九不还”的绝地,海南。
在海南儋州,苏轼住的是破屋漏檐,下雨时要一夜三迁;吃的是菜羹山芋,断粮时甚至要餐风辟谷……可他还是能坦然面对,甚至怡然其中。一夜三迁的破茅屋,他“风雨睡不知,黄叶满枕前”,勉强果腹的青菜,他说“有自然之味”。到后来,政敌发现他住的是官屋,将他逐出,他便在树林中睡了数日,说“尚有此身,付予造物。”神态超然,全无愠色。
就是靠着这份超然,他终得以走出海南,踏上北归之路,也才能留下这首他为自己一生所做的总结。这时再来读“问汝平生功业”,只觉写下“黄州、惠州、儋州”的苏轼,不是大宋官员、不是文豪、不是诗人、书法家、画家,不是任何一个符号,他就是苏轼这个人。
可能苏轼的一生,为官、为兄、为夫、为子,看起来都是遗憾的……一生抱负难舒,母亲去世他未能床前送终,心爱的人相继离他而去,相伴一生的弟弟子由也没有见到最后一面。但是,作为一个人,他来世一遭,难道不是另一种完满么?他体验了常人几世的苦乐,留下了传颂千年的著作和轶事,在离开世界之前还能亲手为自己的人生做个总结。
正如他写下的“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每个人都是人间过客,只是他驻足的旅店,比我们都多一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