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住在悬崖上 甘肃省定西市安定区称钩驿镇中心中学 王建平 摄
朱魁梧是我上小学四年级时候的班主任。
朱老师家庭条件很好，一家一半在县城工作。
朱老师穿一双豁亮豁亮的尖尖皮鞋，也是那个时候学校里唯一穿皮鞋的人。
上课铃声响过，热闹的校园瞬间恢复平静。
接着，传来朱老师皮鞋由远及近的啃啃声！像是一根弦子上弹出来的那种啃啃声，不是粗糙、刺耳的，而是细腻，清脆，不拖泥带水的，以至于挺起来富有乐感。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对于黄土塬上多半时间光脚丫跑来跑去，奢望一双新布鞋还要等到过年才能穿上的人来说，幸亏太羡慕不死人，如果能羡慕死，早就羡慕死了。看着朱老师的尖尖皮鞋，许多人简直梦一样，一旦发现是梦，最好的办法就是心里不要想。
那几年，一个脚蹬皮鞋，穿喇叭裤，蓄着小胡须的朱老师让村里无数的小芳竟折腰。
大山深处，几张闲不下来的嘴经常把朱老师嚼呀嚼呀的！
听见谁不三不四地说朱老师，一旦传到我们几个的耳朵里，为了维护老师光芒四射的形象，就去追着用书包打人家。对方总是振振有词地说：“朱老师是大家的，又不是谁一个的，猪不吃食还把狗的心操烂了。”
心里又一想，这话虽丑，理端着呢。
山羊走的路，也是我们走的路 甘肃省定西市安定区称钩驿镇中心中学 王建平 摄
我们热爱朱老师，在我们的心目中是一个圣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穿豁亮皮鞋的朱老师，打篮球时天上还会掉下一双洁白洁白的运动鞋。球场上，左看右看，像是两只白色的鸽子贴着场子在飞。运球、传球，接球、一个三步跨栏……啊呀！又一个三分球。
朱老师一个又一个三分球，经常投出了一阵又一阵如浪的快要喊破嗓门的喝彩，一个个跳着喊着，争先恐后地为朱老师拍巴掌响的人。
一场球赛下来，手都拍麻了。我们班的个个骄傲得像公鸡，赢了，朱老师为我们长了脸，一场球赛，好几天成了大家挂在嘴边津津乐道的事。
村民碰到我们班的人就说：“一场比赛三分球投两三个就了不得，你们班的朱老师竟然投了二三十个，我的天啦，这还算人嘛！纯粹是神仙。”
一句“你们班的朱老师”，让我们个个梦中都在笑呢。
时髦的朱老师不是贵族家的花花公子，而且装龙像龙，装虎像虎。
学校条件很差，年年要到十里之外的火车路上扫煤渣子来过冬取暖。
九月，前脚踏进校门，后脚，千名师生赤膊上阵，校长领队，直达火车路沿线。有的背背篼，有的挑筐子，有的拿袋子……连山里的草看出来肩挑背扛一个个的意志高于天。
站在山峁上，向河套里望一眼，长长的花川河爬满了人，密密麻麻的，像一场战斗，更像蚂蚁去搬泰山。
我们这些绝大多数还是巴掌大的小孩，来自三山五岔，为了一个冬季取暖的问题，一起爬长坡过盐碱地，趟长长的河道，在兔子跑的路，狼走的道上，挣死扒命地往回来运，大家心里非常清楚：“暖和是肩挑背扛出来的。”
走着走着，队伍中总出现几个这样的人：提不动了，喊声连天；绳子断了，嘤嘤地哭起来；袋子破了，气得快要断气的样子……朱老师挑了两大筐子，一闪一闪的，从你身边走过，听到一连串的气粗马吼，呼哧呼哧的热浪拂面而来。
大雪盖住了村庄 甘肃省定西市安定区称钩驿镇中心中学 王建平 摄
朱老师就干脆脱了鞋，顺手塞进筐子，两只脚丫很白很白，细皮嫩肉的，快白成了资产阶级的那种白，简直与路上的黑紫土形成鲜明的对比，而脸上，却让煤染得黑不溜秋的，一绺一绺踏踏实实的黑，看上去和贫下中农达成了一片，谁也不会生发疑心。
一路上，朱老师成了“残兵败将”的大救星，碰到走不动的人，就把煤倒到筐子里，袋子挂到担子上。走了四五里路，筐子越垒越高，袋子越爬越多，看不到朱老师的人，只看到筐子袋子缓缓移动。
坚韧的担子在朱老师的肩膀一闪一闪的，像秧歌场上耍五尺棍的山汉子，心中的欢乐舞在棍头子上。朱老师心中的快乐在扁担尖尖上一上一下，一跳一跳的，远远一看，大山的太阳也在扁担尖尖上一跳一跳的。
山头上的放羊娃说过，远远一看，朱老师像一辆大卡车，整个冬天的煤都挑来了。
连天空的鹰大呼小叫的，不能再加了，担子快要断了。
其实，折过好几回呢！然后，从村民家再借来担子，有时村民拉来架子车帮忙。一个人挑的多得快装满一架子车了。村民偷着嘀咕说：“朱老师是牛转世的。”
“人出一身汗，才舒坦呢！”累坏了的朱老师却笑着说。
穿着背心的朱老师，谁都看到肩膀连压带磨整出了不少的白泡泡、红道道，更多的出血了。朱老师像《英雄儿女》中的王成，从不哼哼唧唧地呻吟，肩膀多么多么地痛，一看就像脚踏实地能干点事情的人。
篮球打得好，好名声在三山五岔咯哇咯哇地响呢！山大沟深也阻挡不了好名声的传播。朱老师被县上制药厂拿走了，专门代表制药厂在区县打篮球比赛。
朱老师离开学校那天，一个一个爬在桌子上哭着不起来。
一个理由：朱老师好，不想让他走。
大山后边的后边才是村校 甘肃省定西市安定区称钩驿镇中心中学 王建平 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