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自嘲为「提桶者」,人生就装在一个桶里,为了便于迁徙,桶里有维持生活最低限度的衣物和用品,工资到手,或是一旦觉得太累太苦,可能就会提桶跑路。从一个厂区提桶跑路,迁徙到另一个厂区,又或者,旺季而来,淡季而去。他们的目的,是挣到足够的钱,以后再也不用来这个地方,但对其中绝大部分人来说,每年9月的旺季一到,他们还是会重新回来。
富士康从不缺少劳动力。
铁打的富士康,流水的年轻人。对富士康来说,如果24块钱一小时招不到人,那么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价钱提高到25块。刚刚过去的9月,赶上iPhone12发布前的旺季,在郑州富士康的园区,这个价钱变成每小时31块,打工者蜂拥而至,最多的时候,每天的招工人数都超过千人。
劳动者的年龄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最早一批00后,已经踏进流水线。这是个庞大的群体,《2019年全国教育统计公报》显示,全国高等教育在学总人数为4002万人,而高等教育的毛入学率仅为51.6%。这意味着,近一半人高中毕业就走上社会,这还不包括那些只读了初中的人。
00后的命运,就此延伸为两种轨迹,一种成为大学生,开始校园生活,另一部分则成为打工者,加入到候鸟般的打工人潮。
与80后、90后相比,00后在流水线上承担着相同的强度和压力,不同的是,在物欲的诱惑和阶层的壁垒面前,他们不愿意长久地留在流水线。他们自嘲为「提桶者」,人生就装在一个桶里,为了便于迁徙,桶里有维持生活最低限度的衣物和生活用品,工资到手,或是一旦觉得太累太苦,可能就会提桶跑路。
从一个厂区提桶跑路,迁徙到另一个厂区,又或者,旺季而来,淡季而去。他们的目的,是挣到足够的钱,以后再也不用来这个地方。但对其中绝大部分人来说,每年9月的旺季一到,他们还是会重新回来。
每一年的特定时期,富士康厂区会开始大量招聘普工,为新一代Iphone大规模生产做准备。求职者排队准备进入招募中心应聘。
迁徙
才认识不到两天,「黄牙」就要走了。
在郑州富士康的员工宿舍,姓谁名谁,是最不重要的,因为对方随时有可能「跑路」,为此,周明习惯了不问姓名,只叫外号。
「黄牙」19岁,比周明小一岁,瘦,一米七的个头,不满100斤。他跟周明炫耀,说自己初中毕业就去混社会,抽烟发黄的牙齿就是证明,这次来富士康,只是「挣点泡妞钱」。
在富士康上完第一个夜班后,黄牙崩溃了,「太TM累了」。黄牙被分配的工作,是给iPhone12打螺丝。这是来富士康的必修课,比半个米粒还小的螺丝,拿几斤重的螺丝枪去吸,稍不注意,就吸歪了。这样的螺丝,一晚上平均要打1300个,也就是反复抬手一千多次,几乎十多秒要重复一次相同的动作。
如果把富士康的厂区比作一个桶,那么夜班时刻是这个桶最密不透风的时候。凌晨3点,睡意正浓,但流水线一开,成百上千的零件涌来,管理者在催促,不容许有停顿,否则会被积压的零件淹没,影响到其他人。
原本,周明觉得熬夜不是什么难事,他年轻,精力足,17岁上职高的时候,因为沉迷于一款枪战游戏,跟几个哥们儿在网吧熬过7个通宵。到富士康后,为了每小时赚更多的钱,他选择到金属加工厂区,做的是给iPhone12手机外壳抛光、研磨的工作。在噪音、机油味里,他一个人要负责十多台抛光机,并且得一直来回走动操作,这样的工作要持续一整夜。如果能带手机进厂房,他很想在手机计步器上看看自己一晚上要走多少步。「至少5万。」他觉得。第一个夜班下来,光脚站在地上都痛。
周明管这个叫做富士康的「第一夜」。来富士康的00后,如果运气不好,一进厂就会被分到上夜班,运气好点,可能在一个月后轮替到。总之,在富士康的旺季,流水线是20个小时不停歇地运转,每个来这里的人都必须经历夜班的考验。
「如果能熬过第一个星期,基本就能留下来,但这样的人超不过一半。」第一次夜班过后,周明发现有10个工友消失了,都是00后,都通过中介进入富士康,都试图在iPhone12发布前赚一笔,最后的结局,也都是把一床狼藉留给下一个人。
在富士康,每一张床铺都不知道换过几任主人。周明亲眼见过一个00后「大神」,背着一个书包就来了,被褥和枕头也没有,晚上就枕着书包睡,把生活压缩到极致,也把自由发挥到极致,第二天上班吃午饭时就跑路了。还有的,是各种网贷还不上,过来躲债的,没两天也跑了,「那小哥跟我说,打工比逃债还累。」
黄牙是其中一个,他无法忍受,打算提桶跑路,这意味着之前的工资也没有了。相比之下,宿舍里另外两个三十多岁的大叔要更有耐力些,一个是「宽脸叔」,一个是「皱眉叔」,他们已经来了一个月,黄牙走的时候,两人见怪不怪,躺在床上看手机,头也没抬一下。
黄牙说,他又联系上另一家中介,在上海,说是能提供32块钱一小时的工作,并且不用上夜班,他觉得比待在富士康强多了。
富士康的加班旺季,周明和黄牙这样的短期工,每个月平均可以拿到5000元-6000元,做的都是最基础的普工,「是个活人就能做」。工资支付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全勤工作75天,拿到11000元返费,称之为「派遣工」;另一种是当小时工,每个小时拿到多少钱,全凭入职时的行情。某种程度上,来富士康做小时工和炒股一样,工钱一天一变,得每天关注,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赚最多的钱。
河北保定的王顺发是这方面的专家。虽然他刚刚20岁,但初中毕业就混迹于珠三角各个电子厂,已经是提桶人里面的高手了。今年9月的时候,他本来在廊坊富士康,拿24块的时薪,当得知郑州富士康已经涨到29块钱的时候,他立马从廊坊提桶,迁徙到这里。结果一天之后,廊坊富士康从29块涨到了30块,他又立刻在郑州富士康辞职,然后托中介重新入职一次。
他只愿意选择当小时工,因为一个月后拿到工资就能走人。为了赚返费,派遣工要干够两个半月,太难熬了。至于正式工,「傻子才当正式工,淡季没班加,一个月才1900元的基本工资」。
还有一部分周明的同龄人,旺季来富士康,淡季到珠三角的外贸服装厂,两边的收入都不理想时,就去北上广送外卖和快递。对他们而言,「计划」这个词听起来太远了,他们更关注下个月、下个星期、下一天要去哪里。
富士康员工每天坐着穿梭巴士上下班,往来于固定的车间和宿舍,却不清楚未来的方向。
像个机器人
黄牙邀请周明跟他一起走,周明拒绝了。他是河北保定下面农村的,中专毕业,疫情之后一直待在家里。今年家里种梨子亏了钱,有一回,他看到父母在屋里说起这事时掉了眼泪。他想挣够1万块钱再离开,5000块给父母弥补种梨子的亏损,3000块给自己买台新手机,剩下2000块留着做去别处打工的生活费。
说来也讽刺,当初周明觉得家是最不自由的地方,因为整天母亲都逼他上学,而父亲则是一看他有空,就喊他去梨树的地里帮忙。种梨亏了,压力也传递到他的身上,让他精神上也不自由了。为了过自由的生活,他离开家,但没想到,又来到一个更不自由的地方。这种不自由是全方位的,即使是暂时离开流水线,也逃不开桶的包围。
周明的账本记录了他在富士康的花销:9月19日,早上,麻将烧饼2元,豆浆1元;中午,烩面,6元,香肠1元;晚上,酱鸡腿一个,8元。
9月20日,同上。
每个月,他平均每天花费20元左右在吃饭上,住宿费统一150元,水电费50元,一共支出800元。
吃,在这里被简化到极致。富士康的食堂,十多家档口一字排开,绝大部分卖的都是各地的面条和饼。饼是按斤卖的,无论是什么口味,都是6块一斤。至于烩面、刀削面、热干面、炸酱面……都约好了似的,也是6块钱一碗,加香肠1元,加鸡蛋1元。胡辣汤、鸡蛋汤、紫菜汤等各种汤,无论哪家都不会超过2块。周明认识的一个00后小厂妹,每天都在同一家店吃一个饼,外加一份青椒炒肉和豆腐,一共8块钱,曾经连续吃了10天。
郑州富士康厂区职工餐厅。临安摄
在食堂之外,也基本找不到一份单价超过10块钱的饭店,以至于沙县小吃成了厂区里最贵、顾客也最少的餐厅,因为这里的鸡腿饭要16块。
在每天可供休息的一个小时里,最火爆的地方不是食堂,而是食堂外面的抽烟区。小卖部里卖得最好的商品,除了几十种口味不同的辣条,就是烟和槟榔了。一包烟11元,一袋枸杞槟榔15元,是一些00后一天里最大的开销。一口烟,就一口槟榔,再打开手机看一会视频、打一把游戏,就是他们最惬意的时刻了。奶茶店也是00后聚集的地方,蜜雪冰城、冰冰靓茶,最便宜的奶茶只要5元一杯。
在河南,富士康就是一座「小城」。有人曾做过统计,三个厂区加在一起,有25万人,是一个小县城的人口数量。但在这个小城,除了廉价餐馆和小卖部,业态的多样性消失了。即便是离开富士康的厂区向外走,两个红绿灯外,才能看到一家跟吃无关的店铺,是理发店。各种和生活方式有关的店,服装店、电影院、书店……这些都没有。
即便是休息日可以走得更远些,富士康的00后们也感受不到和这座城市的连接。郑州对周明来说,只有高铁站、富士康厂区和宿舍三个地方。旺季的时候,可以上13天班,休息1天,唯一的一天,他基本也是用来睡觉,对这座城市,他是茫然的。
他更喜欢上网打发时间,买东西用淘宝,不用拼多多,因为「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拼团砍价」,比起腾讯视频、爱奇艺,他更喜欢西瓜视频,因为免费电影多,在这里,可以看一些不需要费脑筋、就算跳着看也不会影响剧情的「爽片」。
同样,这些App里弹出的诸如修仙成圣、山海经异兽之类的快餐网游,00后也愿意尝试。来自湖北的张喆,遇到类似的游戏都会充上6块钱,专找里面那种没充钱的玩家欺负,等到欺负不过了,就换个游戏。「每个游戏也玩不了多久。」有时候玩着玩着,流水线重新开线的时间就要到了,他就直接把游戏删了。
城市规划师简·雅各布斯曾说,文明的价值就在于让生活方式更加复杂。「人们的衣食住行需要的不仅是努力工作,还要用头脑思考,而不只是简简单单、互不关联的行为。因为更复杂、更深入的思考意味着更充实、更丰富的生活,意味着旺盛的生命。」
周明无法体会到更丰富的生活,他和周围的00后都有一种相同的感受,「像个机器人」。事实上,富士康已经试图在用机器人手臂替代人工,也提出过「百万机器人计划」。2017年,富士康工厂布局4万台机器人,一次性让昆山工厂的员工减少6万人。机器人不用吃饭,不会抱怨夜班,最关键的是,也不需要有自己的生活。
厂区禁烟,工人聚集在吸烟区。临安摄
太孤独了
在富士康待了13天后,第一个休息日,周明去散步,才发现宿舍边有一条河,三三两两的中年人在河边钓鱼。此前他一直不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钓鱼,但那天,他坐在一个大叔身后,什么也没干,看对方钓了一下午的鱼。
周明找不到可以聊天的人,在富士康,人与人的距离既非常近,又非常远。尽管这里永远不缺人,但一个宿舍里,能一起住超过1个月的,就算是相处时间非常长的舍友了。由于夜班和晚班轮换,就算住一个宿舍,也很难有交流。更何况,00后是厂区的新群体,和三十多岁的工友很难有共同语言。
压榨和反抗每一天都在发生。对于最底层的普工来说,他们的顶头上司是流水线线长,线长能够决定他们能否在周末加班,也能决定一条流水线上的工作分配。运气好,线长会允许工人聊天解闷;运气不好,遇到脾气差的线长,整条流水线上只听得到传送带马达的声音。
看似微不足道的权力,同样能被使用。来自江西的00后女工陈茉莉,有一次打歪了一颗螺丝,正好被线长看到,骂了她。这是她打歪的唯一一颗螺丝,她觉得委屈,回了嘴,从此,坏日子就开始了。
她逐渐发现,周末加班没有她的份了,每天上完8小时班,线长就让她下班回去休息。在富士康,赚钱的渠道只有多加班,如果不加班,只能拿到1900块钱底薪。流水线上一个阿姨给她出主意,说可以塞点红包给线长,然后道个歉。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会无比想家。她想起来,父亲虽然会经常抱怨她,但也是一直想要她继续读书,她记起来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有学历了,社会上才能少受些气。」
在富士康,学历确实能决定一个人的起点。对于高中学历以下的人来说,从普工干起,干5年有可能升到线长,普工是员级,线长是最低的师1级。而一名大专毕业生,一进富士康就可以是师1级,如果是本科,将是师2级。
陈茉莉最终请线长吃了顿烧鸡,还学会了赔笑给线长倒啤酒,一共花了36块。第二天,线长告诉她,今天可以加班了。但她内心已经想好,等拿到这个月的钱,就辞职,去摆地摊,自己创业。
周明之前认识的另一位00后男生,抱着想找个厂妹谈恋爱的目的进了富士康,结果分到的流水线上没有年轻的女生,他去QQ上碰运气,遇到一个主播,那是个小平台的小主播,平均在线人数只有三十多人。自从认识了这个主播,男生有时候也不加班了,就为了去直播间跟她聊天。
周明觉得可以理解,因为「在厂区太孤独了」。在那个直播平台上,礼物充值12块钱能买9个棒棒糖,男生每天送9个棒棒糖,已经坚持送了半个月,但两人的关系也仅局限在虚拟的线上。后来男生提桶走人,直到走的时候,都没有和主播见上面。
周明幸运一些,他分到的车间,流水线上有个眼睛漂亮的姑娘,跟他年纪相仿。他观察到这个女生很文静,干活很细致,「一看就是读过书的」,渐渐生出一种爱慕之心,给她起外号叫「静静」。他刚刚从一段失败的感情中走出来,前女朋友几天前还发微信给他,说被人骗了,欠了一万多块钱花呗,想让他帮忙还。「她把我当成提款机了,可我也没有钱。」
在过去的这个9月,周明一共上工220个小时,时薪是30块。10月15号,他拿到了第一笔工资——5700块,剩下的钱,中介为了防止提桶跑路,要干满3个月后才能付给他。除去800元的生活支出,他有了4900元的存款。
吃饭的时候,周明终于鼓足勇气上前和「静静」搭讪了,问的第一句是,「你是找的哪个中介进来的。」结果对方告诉他,她还在上大学,来这里只是筹学费,马上发了工资就要走了,周明当时就脸红了。
在这个秋天,这是周明第一次因为没上大学而感到自卑,一个念头冒出来,「如果我认真念书,现在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没有答案,也容不得他多想,因为这顿饭后,流水线又要开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