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诗人一度(原名王龙文)成名已久,获奖无数,但这次入选《诗刊》社第36届青春诗会,对他来说仍别具意义。
“对于一个热爱写诗的青年人来说,青春诗会就是大海中航行的灯塔,不仅仅照亮了我们自己,也照亮了众多与我们同行的人,还有那么多优秀的青年诗人都在坚持写作,而我们只不过是代替他们,站在了镁光灯前。”诗人一度说。
所谓站在镁光灯前,并不夸张。
《诗刊》社青春诗会可以说是中国青年诗人最重要的展示平台,素有诗坛“黄埔军校”之誉。舒婷、顾城、王小妮、王家新、于坚、宋琳、韩东、翟永明、吉狄马加、西川、欧阳江河、陈东东、骆一禾、臧棣、雷平阳、陈先发……自1980年以来,四十年36届,几乎囊括了整个新时期中国新诗的所有重要诗人。
在这样的谱系映照下,不管你写了多久,获了多少大小诗歌奖,能够被选为参会诗人,都足以骄傲和激动。苏笑嫣说,“青春诗会像是一个里程碑”,这对朴耳、一度、李松山、蒋在、王家铭、苏笑嫣、芒原、韦廷信、陈小虾、亮子、琼瑛卓玛、王二冬、叶丹、徐萧等其余14位本届青年诗人代表来说,同样有效。
然而这份骄傲和激动很快就迎来了当头棒喝。
“青春诗会36届,并不是每一届都很强,也并不是每个参加青春诗会的青年诗人最终都能坚持下来。”10月22 日晚,《诗刊》社主编李少君在改稿预备会上的总体发言,让每个人都心头一惊。
第二天,在三沙镇“中国观日地标”,一块立于崖边的巨石吸引了众人目光,大家都上前与石头合影,或立或坐,只有昭通诗人芒原选择推它。这张推石的照片,也在群里引起一片赞叹:西西弗斯!
布尔加科夫在《大师和玛格丽特》把写作比喻成持续不断的劳作,芒原被大家调侃为西西弗斯,那个执拗、坚忍的形象,显然给他们带来了慰藉和力量。正如来自西藏的诗人琼瑛卓玛所言,年轻的诗人们在青春诗会接受褒奖,也接受海风的砥砺。他们希望籍此重新出发,走向成熟。
在下尾岛,芒原“扮演”起了西西弗斯长沙村看农民画:艺术的真实首先是生活的真实
霞浦县,位于福建省宁德市。这里以海带和紫菜闻名,拥有全省最长的海岸线。但对于诗人来说,这里是鲁奖诗人汤养宗、叶玉琳的故乡,也诞生了哈雷、宋瑜主持的“三角帆”诗社,谢宜兴、刘伟雄主创办的“丑石”诗社,王祥康主持的“绿雪芽”和还非主持的“三角井”等具有相当影响的民间社团和民刊。
青春诗会参会诗人在霞浦海滩合影在中国辽阔的版图上,宁德是如此的小,但在中国新诗的版图上,却又那么有存在感,这让与会的青年诗人感到诧异。
10月22日,活动第一天上午,一上车,年轻的诗人们就发现每个人的座位上,都放着一盒明信片。上面不仅有自己的诗句,还配上了画。
这些画是霞浦松山街道长沙村的农民画家特意为本次活动所绘。作为本次诗会的东道主诗人,韦廷信认为,这些农民画家不仅考虑了诗歌的意象和意境,也加入了个人的独特创造,让诗与画相互契合,相互激发。
比如,另一位福建本土诗人陈小虾的《春日雨后》,由年届七旬的林珠凤老人所绘,她曾入围“决胜全面小康”第二届全国农民画作品展。在老人的眼里,“祖母推动石磨”这个石磨是小的,“目光所及的地方刚刚插了秧”的秧一定得是十余米高的,那些储存粮食或水的大缸,应该盛满鲜花。
诗人们——不仅仅是与会青年诗人,包括那些前辈诗人——都震惊于这些质朴而又鲜活的创作。本届诗会导师之一、鲁奖诗人陈先发对林珠凤老人的画很是欣赏,在当地人的翻译下,虽然困难,他仍细细地与老人聊天。这不仅让人想到,他曾在《黑池坝笔记》中,一再谈论“生活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的关系。
鲁奖诗人陈先发与农民画家林珠凤交谈除了农民画,当地政府开展的“文化扶贫”还包括了木版画、手工艺品等多种文化艺术形式。在宁德,在霞浦,诗人、艺术家与普通市民、农民的创造交相辉映,前者也因此与土地、自然和生活保持了天然而紧密的关系。
宁德霞浦松山村处处透着“文化扶贫”的痕迹从最真实的生活中,从最纯粹的生命体验中,生发艺术创造,这是霞浦给15位青年诗人上的第一堂课。
尖锐的改稿会:傲娇的年轻人在批评中自省
开幕式结束的当晚,15位青年诗人被分成了四组,由诗人汤养宗、陈先发、胡弦、刘笑伟等担任导师,分别进行改稿会。
韦廷信、陈小虾、一度、琼瑛卓玛在倾听导师汤养宗的指点山西诗人吴小虫和芒原分到了胡弦那组,每个人选2首诗进行文本细读,然后由导师点评,“主要是批评。”在吴小虫看来,文本细读是相当有效的批评方式,收获很大。
比如,胡弦提醒芒原注意诗歌内部的逻辑关系,与诗歌整体不相关的闲词要推敲。“这些批评应该是我们这个阶段写作者的通病,对我个人来说是有效的。”
导师胡弦在分组改稿会上进行点评陈先发则是倾向于在诗歌的整体风格和气质对组员进行指导。他让叶丹、蒋在、王家铭、徐萧先互相批评,“好话就不说了。”四个人你来我往,异常尖锐。但等着他们的是导师更为尖锐也更有穿透性的批评。
“你的诗歌有一种过熟的气质,而且整体都是在同一平面滑动”,“你的结构不够朴实,危险的因素一定是在平凡的情景下到来才最有力量”,“诗是从观看到凝视,因为凝视而带来的发现才是发现。”……
本届青春诗会入选诗人,年龄最大的李松山和一度已经40岁,最小的蒋在也有26岁,大部分写作都在10年以上,且取得一定实绩。但在如此高标准和尺度的逼视下,“平时感觉还挺好的,现在终于意识到不断自省是多么重要。”还在读博的诗人王家铭说道。
一度、苏笑嫣、叶丹、朴耳等与自己的诗歌板合影在前辈诗人的审视下自省,在同代人的写作中辨认自我,然后坚持自己独特的声音,找到自己的私人语言,这大概是改稿会带给这些骄傲的青年诗人的第二堂课。
最后一组改稿会结束已经深夜11点了,山东诗人王二冬和几个人又跑去大排档,几杯酒下去,这个1岁半娃儿的爸爸又恢复了活力。
王二冬为其他诗人写赠言在下尾岛观海:诗人背后要有一个强大的精神背景
成行前,按照主办方的要求,15位青年诗人都发来了“青春寄语”视频,里面被提及最多的就是霞浦的海。
22日下午开幕式前,诗人们来到大京沙滩,一下子就看到了印着自己诗歌的15块背板。在海天的映衬下,那些蓝白相间、高地不同的背板分外耀眼,每个人都与之合影不亦乐乎。然后是简朴而隆重的开幕式,当地官员们讲述着此间的文脉,前辈诗人们向后辈诗人致意、祝福,节目全是诗,最后15个青年诗人走上由海石和沙滩构成的舞台,说是寄语,实则都是诗:
“多么有幸,我们的身体里盛满海水,多么有幸,我们能够站在时代的潮头乘风破浪,逐梦山海。”
青春诗人们获得了难得的向大海学习的机会“也许写诗只是一件不用的小事,但只有在写诗的时候,我们才可以像大海一样湛蓝,可以像鸟一样腾空,也可以不用收缩我们沉重的影子。”
“今天我们得到了一次向大海学习的机会。大海它永远在重新开始,我们诗人也应该每天不停地更新自己。”
不过,说是得到了向大海学习的机会,实际上,在紧凑的安排下,诗人们并没能与大海亲密接触。直到最后一天,经过曲折的山路,诗人们终于得以在长春镇下尾岛把海看了个够。
朴耳(左)与蒋在(右)与农民画家合影在下尾岛,霞浦独特的海岸线让大家激动不已。合完照,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来自北京的诗人朴耳就静静坐在礁石上。离她几米远的一度,也收起了平时的戏谑。从河南武钢李楼村一路辗转而来的李松山则是热情恣意地大笑,芒原则直接躺了下来。每个人都选择以自己的方式,专注于与海的对话。
“我和李松山说,人还是要回到自然,在自然中我们才会舒展。我们表面是看海,其实是在找自己。一个诗人背后一定要有一个强大的精神背景,这是他不断出发的重要支撑和力量。”从自然中汲取力量,吴小虫这趟显然没白来。
李松山对农民画充满了兴趣李松山的房间:年轻诗人的群落重新出发
按照以往的惯例,本届青春诗会也会为每个参会诗人出一本个人诗集,而且今年是由业内口碑颇佳的长江文艺出版社操刀,还是精装本,让很多是处女诗集的诗人十分兴奋。
在开幕式的“青春诗丛”首发式上,《诗刊》社主编李少君把唯一一套样书赠送给当地宣传部,15个诗人眼巴巴盯着自己的诗集,最终还是没有摸到。
考虑到大家的热切心情,第二天晚上,主办方把这套样书取了回来,让诗人们到长沙村诗歌馆进行拍照、签名。然而仿佛预感到别离渐近,诗人们开始在会刊上互相签名、赠言。
等到返程的前夜,十几个人又聚在李松山的房间里,喝茶喝酒聊诗,更多的是生活。他们有的来自高原,有的来自沿海,有的是刚毕业的小姑娘,也有离职赋闲在家。人生的重量渐渐浮现,诗歌给予慰藉,但更多时候给予的是写作的孤独和艰难。
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当代诗坛,很多人把“群”视为不好的倾向,认为是圈子文化。但实际上,正如李少君所言,天才总是成群结队出现的,青春诗会强的几届是每个人都很强,比如第一届、第六届,也有几届最后大都泯然众人,而这正是“群”的力量。“群不是小圈子,不是同质化,而是在相互切磋、相互砥砺中和而不流。”
在李松山的房间,韦廷信悄悄告诉记者,自己参加过挺多次论坛、培训班、研修班,本来以为这次也只是按部就班的听课、采风、研讨,“但这次诗会有别的东西出现,在于我们15个学员之间,大家坦诚交流,很久没有过这么纯粹,这么真实,这么青春的体验了。”
前几天一直很活跃的甘肃诗人亮子在当晚特别安静,后来他告诉记者,在这短暂的几天中,李松山给他印象最深刻,“他一直握着我的手,他说会想我的。当我握着他的手时,我感觉到那股被珍惜的友谊。我们之间很少谈诗歌,都在谈生活,这就已经足够。”
第二天一早,几个北京的诗人要赶早班飞机,已经上车的蒋在又走了下来,带着泪跟每个人拥抱。这个94年出生的小妹妹,甚少参与房间夜话,但在最后以特别方式给大家以感动。
“我特别喜欢在大京沙滩启动仪式的那个晚上,我们的诗句在海面上漂浮,每个人都是翩翩的白衣少年,发光的身体显得透明和轻盈,那一刻我确认了诗歌的强力和我们的年轻。”来自辽宁的蒙古族诗人苏笑嫣最后在群里发出的文字,让每个人都回到了几天前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