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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文学】哈·马利亚斯【西班牙】:蜜月旅行中

2020-10-28新闻13

我无法抽身离开阳台,无法把视线从那个确信跟我有约会的女子身上移开……

蜜月旅行中

哈维尔·马利亚斯作 詹玲译

妻子身体欠安,于是我们匆匆返回酒店。进了房间她便躺下来。她感到忽冷忽热,有点儿想吐,还有些低烧。我们不想马上找大夫,想等等,看看症状会不会自行缓解。我们正在蜜月旅行中,不希望被陌生人搅扰,就算是出诊大夫来我们也不愿意。她觉得头晕,大概是肠胃不适什么的。我们在塞维利亚。在我们入住酒店的前面有片空地,它把酒店和熙攘的街道隔开了。妻子已睡着(当我把她放到床上,给她盖毯子的时候,她似乎就睡着了),我决定静静地待一会儿。若要自己静静地不弄出任何声响,也不因为无聊而想跟妻子说话,最好的方式莫过于探身朝阳台外面看,瞧瞧来来往往的人,那些塞维利亚人,看看他们怎么走路,如何穿衣打扮,如何交谈。当然因为酒店和街道之间有段距离,传入耳中的不过是些隐约低语。我放眼望去却什么都没看到,如同某个参加聚会的人,环顾左右,知道自己唯一想见的人因为留在家里陪伴夫君不会出现;唯一的这位和我在一起,在我身后,被丈夫守护着。我望着外面,心里想的却是屋里。突然,我的目光锁定了一个人。之所以锁定她,是因为她有别于瞬间经过又马上消失的其他人,她站在那里不动。从远处看去那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子,上身穿件蓝衬衫,几乎没有袖子,下身穿条白裙子,高跟鞋也是白色的。她在等人,因为她时不时向左或向右踱几步,那是等人的架势,毫无疑问。踱步时她穿着尖细高跟鞋的两只脚一先一后迈开,有些拖沓,显出在按捺不住的情绪。她胳膊上挎着一只大包,类似我幼年时母亲们背的那种,我妈妈曾用过一个过时的黑色大挎包,和现在流行的肩包不一样。那女子每次踱两三步,随后就拖沓着高跟鞋,重新回到选定的等候处,壮实的双腿牢牢钉在那儿。那么粗壮的腿,让鞋跟看上去似乎消隐了,或者腿和鞋跟形成一体,于是她的双腿像是直接戳进了路面里,犹如尖刀扎入湿木头那样。有时候,她一条腿跨在前面,头朝后扭转,伸手把裙子弄平整,似乎担心如果裙子上有褶皱的话,会让她的臀部不好看。也许她是隔着裙子整理不太服帖的内裤?

夜幕降临,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让我感觉她愈发形单影只,注定会空等一场,她的约会对象必定不来赴约。她并不像等人者通常做的那样,倚着墙等,以免妨碍不等人者和过往行人的脚步。她站在街当间等,于是避让行人时遇到了问题,有几个行人跟她说了点什么,她愤愤地回答,还甩动巨大的包相威胁。

她抬起的目光不经意间朝我所在的第三层望过来,我觉察到她的双眼第一次盯住我不放。她使劲看,为了能看得更清楚,她略微眯起双眼,好像她是近视眼,或者戴着脏兮兮的隐形眼镜。我发现她看着的人是我。在塞维利亚我可谁也不认识。我初到此地,和身后的新婚妻子来度蜜月,她突然抱恙,但愿没什么要紧的。听到从床上传来的呻吟,知道那是睡梦中发出的一声哀叹,我并没有回头。自己枕边人熟睡时发出的声音人们总能马上辨识出来。那女子朝我的方向走了几步。她左右躲闪着车流,根本不看红绿灯就强行穿越马路,好像她想要凑近我探身的阳台,好能仔细瞧瞧我,快些证实我是否便是跟她约会的人。然而她走起路来既吃力又迟缓,仿佛不习惯穿高跟鞋,仿佛那壮实的双腿并不属于她,或者是手里的包让她无法保持平衡,或者她有些头晕?谁知道。她走路的样子和我妻子身体不适时走路的样子差不多——她进了酒店房间的门,我就帮她脱下衣服,让她上床躺好,然后给她盖上毯子。街头女子已经穿过马路,虽然离我还有些距离,但靠得更近了。把酒店与喧嚣隔开来的那片开阔的空地也把她跟酒店隔开了。她仰起头朝我或是朝我所在的楼层看,然后挥动胳膊做了个手势。那不是打招呼或是要过来的意思,我指的是,那不是要靠近一个陌生人的手势,而是表示占有与确认,仿佛我是她要等的人,她是要跟我约会。似乎她那挥动的臂膀,那活动得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指,想要紧紧抓住我,要对我表达:“你过来”或者“你是我的”。她嚷嚷着什么,我没法听清。看她的口型,我只明白了第一个词,嗨!她说话的时候一直都怒气冲冲的。她继续朝前走,眼下她更有理由把手伸到后面摸裙子,因为等她的这个男人似乎该评价一下她的外貌,已经在她眼前的男人现在该夸夸她的裙子很漂亮。这时我听到她说:”喂,你在那儿干嘛呢?”能十分清楚地听到她的喊声,当然也能更清楚地打量她。这女子可能不止三十岁,依旧眯缝着的双眼不是深颜色的,而是灰色或栗色的;厚嘴唇、鼻子有点儿宽,因为生气,鼻翼强烈地翕动。她该是等了很久,在我锁定她之前就待了挺长时间。她走得踉踉跄跄,磕绊了一下,然后摔倒了。她的白裙子脏了,一只鞋也甩了出去。她吃力地站起来,不想让没了鞋的那只脚沾到地面,好像生怕绿草会弄脏她的身体,因为她的约会对象来啦,还因为她必须让脚干干净净的,也许和她约会的男子想看呐。她一只脚着地,把鞋穿好了,然后抖了抖裙子又大叫道:“喂,你在那儿干嘛呢?你干嘛不告诉我你已经上去了?没看见我在这儿等了你一个钟头了吗?”(她说话流畅,有塞维利亚口音,把c和z都发成不咬舌的s)。她一边说着,再次强硬地向空中挥起光溜溜的手臂,手指群魔乱舞般急速晃动,仿佛在说“你是我的”或者“我要宰了你”,似乎凭她的动作就能抓到我,把我拽走,似乎伸过来的是一只熊掌。这一次她嗓门太高了,而且离得又那么近,我担心会吵醒躺在床上的妻子。

“出什么事了?”妻子弱弱地问。

我回过头去,妻子坐起来,眼神里充满惊恐,就像一个猛然间惊醒的病人,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何以如此迷惑。灯关着。眼下她就是个病人。

“没什么,你再睡会儿吧。”我答道。

我无法抽身离开阳台,无法把视线从那个确信跟我有约会的女子身上移开,所以我没有像出现类似情形时那样,走过去轻抚妻子的头发让她平静下来。现在她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我,对她而言,我就是跟她定下重要约会的那个人,让她在等待中备受煎熬的那个人,我的迟迟不到伤害了她。“你没看见我在那边等了足足一个钟头吗?”她怒不可遏地大声嚷着,“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说?”现在她就站在酒店下面,正对着我房间的阳台。“听到我说的话了吧?”她大喊,“我要宰了你!”她再次张牙舞爪地挥动手臂和指头,摆出要抓住我的架势。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床上的妻子一脸茫然地又问了一次。

就在我退回到房间里、把阳台门虚掩上之前,我看到街头那个女子,挎着过时的大包,粗壮的双腿踩着尖细的高跟鞋,迈开步子摇摇晃晃地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她进了酒店,准备冲上楼来找我赴约。想到要跟生病的妻子解释即将会发生的事,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们在蜜月旅行中,不希望被陌生人打扰,当然啦,对正爬楼梯上来的那个人而言,我似乎不是陌生人。我感到一阵虚空。关上阳台门,我准备开门迎客。

作者介绍

哈维尔·马利亚斯(Javier Marías 1951—),西班牙作家和翻译家。马利亚斯的主要长篇小说有《狼的领地》(1971)《灵魂之歌》(1989)《如此苍白的心》(1992)《时间的黑背》(1998)《你明日的容颜》三部曲(2002,2004,2007)《爱恋》(2011)等。还结集出版过短篇小说和专栏文章。目前作品已被译成四十多种文字。马利亚斯在欧美各国斩获了不少有份量的文学大奖,在拉丁美洲他是首位赢得罗慕洛·加拉戈斯奖的西班牙作家。近几年来,马利亚斯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

马利亚斯深受福克纳和亨利·詹姆斯的影响。他的小说叙事特别自然,其作品中的长句俯拾皆是,表面上略显杂沓,其实缜密优雅,技巧娴熟。他善用文字架构时间和空间,赋予始终带着悬念的故事电影般的多维视觉效果,幽灵魅影和轮回转世常出现在故事里,尽管情节离奇,现实与幻想交织难辨,但平常的生活和人性、运用常态的逻辑一环扣一环地解开悬疑、以一种特别动人的温存态度铺展开故事,不失阅读趣味。马利亚斯着力探寻人性的幽微,如艺术电影那样并不刻意追求高潮,但有些穿透人心的东西,那种非常内在的东西会在某一刻迸出,耐人寻味并令人震撼。马利亚斯真正掌握了叙事艺术的精髓,因为他为每一则故事找到了完美契合的存在形式,他讲故事的方式恰如其分地隐在了故事本体之中。

本文转自:世界文学WorldLiterature

主编:白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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