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个标准的新北京人,老家东北,北京生活,有妻有子,有房有车,在一家外企负责销售管理工作。
工作原因,我需要经常到东北出差。
在沈阳桃仙机场落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坐出租车。此时出租车司机王抗美已经在T3航站楼下面趴了3个小时,如果下一位乘客的目的地距离没有超过10公里,他这一天都会非常暴躁。
“小伙儿去哪?”王抗美问。
“中华路68号。”
车里的气氛因为不算短的路程活跃了起来。
“来出差啊,小伙儿?”
我平时喜欢以不同的身份跟出租车司机聊天,今天我想本色面对他,一个来沈出差的外企职业经理人。
“嗯,来出差。”
“从哪过来啊?”
“北京。”
王抗美的大脑高速运转起来,一次性把他和北京有关系的记忆都摊了出来。他觉得北京烤鸭不好吃,他的一个战友在北京有3套四合院,97年他开大车去北京送货的路上撞死了一个人,他三舅曾经要低价卖给他一套北京房子他没买,现在已经值1000多万了……
说起这些的时候,王抗美始终目视前方。不知道是他不想看我,还是不想让我看到他。
“但是北京太堵了。”王抗美话锋一转,“你看在沈阳咱们上二环开到100跟玩儿似的。”
“北京是不是哪都堵啊?”没等我回答,王抗美接着感慨,“那不是人待的地方啊。”他似乎感觉不妥,又补充了一句,“那地方必须有能力啊,要不啥也不是。”
我没有回答。气氛又微妙了一点,王抗美尴尬的把广播调小了声音,拿起手台,开始组织晚上私房串儿的酒局。
和王抗美的酒局相比,我的酒局趣味性显得逊色很多。我的客户大部分是政府工作人员,或者我司产品的代理商,饭局的目的无非是我求你或是你求我。
饭局的主宾通常是一位必须在禁止吸烟的饭店包房里抽烟的中年领导,配上名字里必须带排行的中间人老八或者三哥,三哥绝不会一个人来,跟着三哥的小弟穿着高调,一般被三哥叫做龙儿,技能是喝酒,喝完再开车送三哥。
当然,还有在酒桌上随时头脑风暴的我。在这种饭局上吃饭,紧张程度不亚于我在公司会议室里开KPI review会议。领导的一个异常的眼色,三哥一句隐晦的暗示,我必须随时接收到。酒局进程中,还要随时保持举止不越界,像是在玩真谎话和不冒险。
当然,这种饭局之后,要看领导是想跟小妹还是小弟坦诚相待,来决定饭后是安排KTV还是洗浴。
在很多个凌晨四点的沈阳,我坐着出租车回酒店,路上会遇见路政保洁的洒水车,两车相错的一刻,喷溅在出租车上的水是对我工作的荡涤。
二
出租车呼啸驶上青年大街,过了收费站,红绿灯多了起来。
等红灯的间隙,王抗美会突然前倾身体,快速点开微信里所有的群,熟练的划动和点击聊天内容,并把所有的视频打开,功放。
他最喜欢那些美女短视频,看完之后,王抗美会连接一个战术后仰,略带微笑自言自语一句“真TM骚”。
我跟着他看完十几个视频之后,车子进入二环。说实话,我还有点意犹未尽。
此时我身边的王抗美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神情,时而像是一个抹去了胡茬和皱纹的少年,在环路上用轨迹写出爱人的昵称;时而像一个腋下夹包的带头大哥,为你开辟通往洗浴中心的捷径。
后视镜里的车一辆辆闪过,变小直到消失。我好像忘记了自己没有系安全带,速度扭曲了我熟悉的生活空间。
环路桥下的人好像静止不动,而路边的写字楼则在匆忙赶路。如果不能在规定的时间内装进足够数量的人,它们会焦虑而崩溃。路上倔强的马家堡子人丝毫不在乎这些脆弱的写字楼,他们纹丝不动,直到大厦崩塌。
“这保时捷让他开白瞎了!”王抗美无情的嘲讽把我的视线带回到车内。我在他眼里看到了那个被超车的保时捷大哥,像极了丢了项目的我。
车愈开愈快,可能仅仅是因为我从北京而来,王抗美用速度尽情碾压首都糟糕的交通,为所有象牙山同伴做出辩护。
四年前,我翻过象牙山,成功将工作调动到了北京总部,体面的收入让我在东五环租了一个100多平的复式。之前的积累,保证了我在北京没有陷入窘迫。
可刚到北京,我就被爱情重击,不得不跟在一起8年的女友分手。
分手后,我好像突然可以提取自己积攒的运气。我很快遇见了一直断断续续还有联系的初恋,半年后我们结婚领证,在房价大涨之前贷款买了一套南五环的两居室。
买房半年之后,我的女儿降生,房价也升了几乎一倍,6个钱包的投资算是有了一个好看的账面回报。
之后的四年里,我换了两家公司,当我的公积金已经可以完全覆盖我的房贷时,我贷款买了一辆宝马三系。
和王抗美一样,那一刻,超过了保时捷,就是超过了所有象牙山另一边的人。
三
车子终于驶出二环,进入到略微拥堵的市内道路。
等红灯时,王抗美仍旧全神贯注地看着一个女主播拍的短视频。他转头跟我说:“我之前经常胃痛,但是看了她的视频之后,我的胃再也不痛了。”
我刚想问他是不是看过“这个杀手不太冷”,可能是情感太过投入,等红灯的他突然溜了一下车,王抗美对我说:“不好意思,这个手刹不太灵。”
话题自然而然转到女人身上,也是所有男人对话的最终话题。王抗美摇下车窗,点起一支烟。
他开始给我讲诉一些他在婚前婚后的性经历,包括有各种各样性特征的女人,王抗美带着拥有丰富的男人间的谈资的淡然微笑,好像对每一个女人都饱含真挚的爱。
我沉默了一路,才说,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的一个朋友,和他高中时就在一起的女友相恋了八年,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异地恋。大学毕业之后,他留在沈阳工作,女友被家人安排到北京工作,不过他答应女友,会尽快把工作调到北京。
两年之后,他事业稳定,如愿调职北京。但他不知道这两年里,他的女友和单位里的一个有妇之夫经常做一些开心的事情。
我的朋友来到北京,但有妇之夫并不想结束让人欲罢不能的激情,于是他以死来威胁女友,女友没有答应,决定结束这样的关系。
到此为止,这似乎都符合一个标准的中国伦理事件的发展规律。
但人作为拥有复杂感情的动物,往往不能自控,有妇之夫没有食言,服药自杀。心理难以承受的女友选择把事实告诉我的朋友,在一番教科书般的心理斗争之后,他离开了相恋8年的女友。
但是我的朋友并没离开北京,他后来的感情生活,也似乎因为这件事为他积攒的人品而变得非常顺遂,很快结婚生子。
和任何一本山寨故事会里的色情擦边球故事一样,结尾还有一个狗血的反转。两年之后,我的朋友也成为了他曾经最厌恶的人,作为有妇之夫,和一个女孩保持了一段不短的地下感情。
故事还没讲完,车子已经开到酒店门口,王抗美淡淡的说了句:“真牛。”
他看起来并不期待这个故事的后续,甚至已经急于开启下一段行程。
“算过路费一共65。”这是王抗美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四
进到酒店房间打开电脑,有11封未读邮件和23条Skype信息。处理完已经是晚上7点,我没点晚饭,先去洗了个澡。
洗完澡,我坐在床上换睡衣,还有一个技术文件和一份报价等着我做,我决定拖延到明天。
明天上午,我要找三哥带我去一个项目的现场,一早我就得去给三哥买条好烟。下午有一个销售电话会议,这个月的order还差300万,能不能行就看三哥了。
工作告一段落,我躺在大床房的大床上,房间里只有中央空调嗡嗡的低频送风噪音。王抗美这时应该在撸串,他应该没听出来我说的朋友就是我自己,也说不定正把他今天听到的故事分享给朋友们。
离开沈阳的时候我没有坐飞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害怕在机场遇到王抗美,再问我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