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古镇不古。本报记者 杨光摄
双色釉插花瓶。
耀瓷刻花牡丹纹盘口瓶。
耀瓷刻花牡丹纹玉壶春瓶。
刻花工艺是安静孤独的。资料照片
由匣钵装点的罐罐墙成为游客必到的打卡拍照点。本报记者 杨光摄
在黄土高坡沟壑间,藏着一个瓷器古镇,它就是国内唯一遗存的“炉火千年不绝”的耀瓷烧造基地——陈炉古镇。
陈炉,何以得名?
因窑场遍山“炉火杂陈”而得名,又名“炉山”“炉镇”,或冠名“同邑炉山”或“西京炉山”。明崇祯《同官县志》载:“去县三十里,即陈炉镇也。其山自麓至巅,皆为陶场,土人燃火炼器,弥野皆明。每夜远眺,荧荧然一鳌山灯也。”
中国是瓷器的故乡。从我们的祖先烧造出第一炉原始瓷起,中华古瓷窑的熊熊窑火从南到北、从古到今,汇聚文明,璀璨夺目。在我国古代的著名窑场中,耀州窑是北方青瓷的代表,而陈炉窑恰是耀州窑系的重要组成部分。斗转星移,今人端详着“巧如范金,精比琢玉”的耀瓷,流露出惊讶与艳羡的目光,试图探寻她的基因密码,追问其背后的故事。
答案,或许能从有着“东方古陶瓷生产活化石”美誉的陈炉古镇觅得。
炉火千年不熄的陶瓷王国
“我姓李,叫忠楼,到西安看钟楼不如到陈炉古镇见忠楼!”10月15日,一脚刚跨进李家瓷坊门槛,负责人李忠楼便笑盈盈地迎上来,打趣地说道:“您瞧瞧那几口窑洞,差3年就200岁高龄了。”
让人吃惊的是,这些窑洞的岁数还不及李家制陶烧瓷的年头。早在清朝康熙年间,李家先祖李雨之就开始制陶并兼务农活,到了清朝末期第七代传人李鸿雅时,已专事制陶烧瓷。李家瓷坊创建于1992年,是铜川改革开放中最早成立起来的私营瓷坊之一。
李忠楼的父亲李升科,是陕西省工艺美术大师,是一位远近闻名的制陶拉坯高手,能信手拉制瓶、罐、钵、碗、盘、碟等100多种器具。虽已是82岁高龄,老爷子仍活跃在一线,手不释泥坯。李忠楼从小与泥巴为伍,5岁就给自己做了一套象棋,父亲悉心帮他上釉、烧制,只可惜,现在再也找不到了。
物已逝去,唯有验碗的叮当声、瓷器撞击的砰砰声、清脆的马铃声,间或在李忠楼的脑海中聚拢而来,骤然清晰,又倏忽消失,循环往复……
陈炉窑创烧于金代晚期,明清是鼎盛发展期,替代了衰落终烧的黄堡窑场,成为耀州窑后期的代表。
“儿时,许多贩户在陈炉镇拉货,用毛驴运的、骡子驮的、肩膀扛的,好不热闹。”李忠楼回忆道,“我家最鼎盛时,有60多人务工,大伙儿只有收麦子和过年时才回去一趟。那时,家里主要生产大瓮大缸等大器,因为陶业有自己的规矩,做坯的做坯,烧窑的烧窑,贩卖的贩卖,相互不轧生意。”
“规矩”得追溯到明代的陈炉窑。明代,陈炉窑形成了“东三社”“西八社”的分社,分行、分地域、分器物种类烧瓷的格局,初步形成了黑窑、碗窑、瓮窑的“三行不乱”,以及“瓷户”“窑户”“行户”“贩户”的“四户分立”之生产经营体系。“社”“行”“户”制的产生,有利于分类和分工,以发挥工匠的技能专长,形成良性竞争,并流传下来。
李家瓷坊的入口处有一副楹联:炉山古镇汲取天华凝地气,竹笔神工传承国粹耀门庭。李忠楼21岁离开家乡当兵,在外面工作,去年返乡,为着“传承”这二字,他下定决心在家乡落脚。
在中华文明和文化艺术的滋养下,一代又一代勤劳、质朴的匠师们用自己的双手“合土为坯,转轮就制”,在近1400年的时空中,制作出成千上万件“巧如范金,精比琢玉”“方圆大小,皆中规矩”的精美耀瓷。这就是耀州窑千年炉火不熄,仍在坚守传承、继续创新发展的原动力。
炉火传承,李忠楼绝不会是最后一个,陶瓷王国,也必将生生不息!
追求“原生态”的审美化生活
漫步陈炉,仿佛置身于一个陶瓷的异空间。脚下踩着瓷,变幻的图案总让你有低下头一路探究直到小径深处的欲望;头顶悬着瓷,罐罐里星星点点的绿意透着几分悠游;左边一摸是瓷,右边一摸还是瓷。你会惊讶于世间竟然有这样一处古镇,其肌理、神经完全以瓷为架构,遗世独立。
作家贾平凹在作品中这样描绘陈炉古镇:“台阶是瓷的,水沟是瓷的,就连地面也是竖着瓷片一页一页铺成的。站在这里一声呐喊,响声里便有了瓷的律音,空清而韵长,使人油然想起古罗马的城堡。”
陈炉人性灵、超脱,天然具备发现美的慧眼。陈炉,是考究东方美学特性的绝佳之地。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瓶一罐、一杯清茶,生活本身的美感在古镇氤氲开来。
匣钵,烧造瓷器的一种器皿,相当于蒸馍用的笼屉,可以把各种产品放到里边烧。反复烘烤下,匣钵就会收缩、裂纹、变形,成为废弃物。陈炉人用它们垒墙,墙体质地坚固,历经风霜雨打而容颜不老。没有人为涂抹的色彩,却完美和谐,厚重大气,更加体现了秦人的粗犷和豁达。
为了对工艺精益求精,有瑕疵的瓷器要砸掉。而这些烧制中产生的“缺憾”成为陈炉人装饰家园道路的“好物”,可有效防止水土流失带来的重复性修路。
“你家的窑背我家的院,院内再把房子建。”这是当地流传的一句童谣。陈炉人的院子和房子都不大,依山而建,常常是一家砌好窑洞,另一家又在窑洞顶上垒墙建房了。人上有人,巷上有巷。这种特殊的邻里关系体现了“和合”的生活智慧。
陈炉镇民间讲解服务部讲解员吴欢喜告诉记者:“历史的沉淀,陶瓷文化的浸润,早已深刻影响着当地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陈炉镇的男男女女擀面筋道光滑,这与制陶中的揉泥巴同出一辙。陈炉人爱干净,因为做瓷器需要干净,不然作品上面会有污点。陈炉人还使用自己生产的各种生活器具。”
在自家院里,李忠楼捧起桌上的茶杯,开启了一个老碗的故事:“高把子大老碗是咱关中人咥面咥羊肉泡馍最喜爱的器具,兰花花高把子,大老碗缩小版,喝茶用的主人杯,淳朴、自然、亲切,勾起了儿时的记忆。手工拉坯、手工绘画,喝茶、喝酒美得很!”顿时,欢声笑语响彻小院。
“陈炉古镇原汁原味,韵味独特。文化是一种生活方式,一个地方的文化要有传承。当地人如何建房子、怎么吃饭、如何烧陶瓷,这背后都蕴含着智慧。”西安游客郝凯说。
潜藏在世外“陶”源的“陶人”
千年古镇,几乎家家户户都是世代制瓷,没有盖子的倒流壶、永远倒不满水的公道杯、发出鸟叫声的凤鸣壶等一件件看似神秘离奇的青瓷物件,哪怕是镇上的小孩子都知道其中的奥妙。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李竹玲是世外“陶”源成长起来的“陶人”。
李竹玲是李忠楼的姐姐,浸染了瓷镇灵韵的她,对制陶特别有灵感,有情趣,一看就会,一会就着迷。
李竹玲十分热爱刻花技术。刚开始学习时,她一坐到素坯前拿起刀,就来了精神,不知疲倦。为了提高自己,她从耀州青瓷上吸取营养,到处寻找散落在田间、地头、荒山、野岭的瓷片,从中琢磨前人刻花的刀法、技巧,寻找自己和前人的差距。
在继承传统技艺的基础上,李竹玲还对陶瓷色彩进行创新。在制作百鹤偏口瓶时,李竹玲用镶嵌的手法,在素胎上涂上所需要的色泥,经过加工,产品出窑后装饰图案上就现出了各种所需要的颜色,改变了耀州瓷单一的色调。她创作的新釉“新耀州红”“粉油白”,开辟了耀州瓷装饰艺术的新领域。
“陶人”的成长道路不一,李和平更像是一位“学究”式的人物。
今年66岁的李和平一直认为自己“该走制陶烧瓷这条路”。祖辈从事陶瓷,到父亲手中,另辟生路,到李和平这里,他决定重新拾起制陶。一个偶然的机会,李和平有幸结识一位老师,获得了陶瓷工艺学等专业书籍,求知若渴的他还购买了大量陶瓷书籍,认真研读。
李和平有两个梦想,一个是基于手头搜集的大量资料,在有生之年编写一本有关耀州瓷历史、造型、釉色、装饰等内容的书籍;另一个就是把中国耀州瓷的技能技艺传承下去,使耀州瓷产业不断壮大,走向全国,走向世界。如今,因有了儿子李莹的加入,李和平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近了。
作为“老陶人”,李和平为耀州瓷的前途担忧着,同时为诸多变化欣喜着:小镇基础设施更好了,自发的陶家住宿、陶家小吃、陶吧发展起来了。在陈炉古镇这座天然的历史博物馆中,李和平的作坊平均每天接待300人次到500人次,遇到节假日,客流量甚至达到4000多人次。
每当有游客来,李和平便滔滔不绝讲述陈炉古镇和耀州瓷。他和吴欢喜一样,都坚守着对家乡文化的自信:“讲好家乡故事是我的使命担当,更是我的责任和义务!一定要让大家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独一无二、无法模仿和复制的千年瓷都!”
记者手记
古镇不“古” 创新不断
杨光
云雾渺渺的陈炉古镇,处处是油画般梦幻的上下层叠的陶房子。作为宋元以后唯一尚在的耀州窑旧址,陈炉古镇也是陕西乃至西北最大的窑场所在地。勤劳智慧的陈炉人,将制瓷淘汰的残次品巧妙用作建筑材料,几乎家家户户都用匣钵装点。于是,土黄色的匣钵便铺垫出了深浅不一却又各具风情的景致。它们依山排布,层层叠叠,状如蜂房。光影斑驳的罐罐墙仿佛一枚枚古老沧桑的篆字印章,只一眼,就能让人瞬间忘却城市的喧嚣,静下心来聆听千年瓷语回响。
在古镇颇负盛名的李家瓷坊内,摩肩接踵的游客现场购买着心仪的瓷器。不可否认,只有顺应市场需求,以市场导向为创新方向,耀州窑的炉火才能烧得更旺、更久。
在陈炉古镇陨石瓷陈炉古窑基地,一提起传统文化和制瓷技艺,印台区民间工艺瓷厂陶瓷制作技艺非遗传承人王战军便打开了话匣子:“像李竹玲大师,她借用高丽青瓷的镶嵌装饰手法,制作出彩色青瓷,不仅改变了耀州瓷单一的色调,还填补了耀州瓷的不足。古镇不‘古’,创新不断,这是新时代陈炉的使命和价值。对耀州瓷的未来发展,我们充满信心。你看,近几年,回归陈炉、投身制瓷事业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时光流转千年,古镇居民已不单纯依靠手工制陶养家糊口,但古镇风景依旧。近年来,铜川市把弘扬耀瓷文化,建设陶瓷古镇和历史文化名镇作为振兴经济的主要举措。陈炉古镇每年举办包含民间窑神祭祀、民俗文化表演、陶瓷技艺大比武、陶瓷奇石书画展览等活动在内的陶瓷文化旅游艺术节,浓厚的陶乡风韵,吸引着越来越多的国内外游客慕名而来。
本版照片除署名外均为本报记者 赵杨博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