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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疚与感激

2020-10-15新闻8

餐厅一角,有张小竹床,折叠着靠在墙边。在父亲生命最后那段日子,每到晚上,它被摊开摆放在父亲卧室门口,我和弟弟轮流躺在上面守护。如今,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三年,每次看见这张小竹床,仍会忍不住望向隔壁那间空荡荡的小卧室,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回想起父亲生前所遭受的折磨,惭愧和内疚总是缠绕在我的心头,久久无法释怀。

愧疚与感激

远深亲情散文|愧疚与感激|《追忆父亲的一生》之后记01

我好难过,没有早一点劝父亲戒烟。

父亲一生不离烟草,最后死于喉癌。作为一个临床医学专业毕业生,一生从事健康事业,我自己早早把烟戒了却未能劝阻父亲,甚至从来没有认真尝试过让他戒烟。仅凭这一点,我就应该感到羞愧,所谓的孝顺都是鬼话了。

曾经有过许多次劝父亲戒烟的机会,都被我生生地错过。

中年时期,父亲曾经两次出现长时间的声嘶,每次都长达数月之久,经过反复治疗才慢慢康复。父亲把它归咎于烈酒,而我当时曾想到过可能还有吸烟的影响。当年父亲抽的是自制的旱烟,那种烟特别烈,而父亲的烟瘾很重,抽得很频繁。我也只是想到而已,不曾放在心上。更有甚者,直到父亲晚年第三次出现夺命的声嘶,纵然心头掠过一丝不祥,我竟然还宁愿相信父亲自己的猜测——不过是酒喝多了,少喝一点慢慢会好。

女儿上学那年,父母进城来陪读。女儿对烟雾敏感,只要闻到烟味就咳嗽,我为此立马戒烟,却没有趁机劝阻父亲,心想父亲都年过六十了,还戒什么烟啊。为了迁就父亲的烟瘾,还为父母另外搭建一间简易卧室。当时还觉得自己好有孝心,现在想来真是可笑之极。

后来,父亲曾因下肢静脉曲张和胸部瘢痕增生,两次到医院手术治疗,医生劝他戒烟,我没有坚决站在医生一边。当时觉得,人生七十岁古来稀,何况父亲除了烟酒茶再无别的嗜好,不忍干涉他一生养成的习惯,遂放任自流。

直到八十以后父亲患了喉癌,经过第一阶段治疗,身体全面康复后,对他吸烟仍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果父亲能够早一点戒烟,他也许不会患喉癌。如果在他确诊喉癌后戒烟,也许不会那么快复发。直到病逝前一个月的检查,父亲的心肺肝肾脑等重要器官功能依然完好,血压也始终控制在正常范围内,他原本可以更长寿。作为医生和他的儿子,我的失职和不孝是难以原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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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深亲情散文|愧疚与感激|《追忆父亲的一生》之后记02

我真后悔,没有早一点让父亲去大医院检查治疗。

致命的喉癌,从出现苗头到最后确诊,竟然长达八九个月,这也是我无知和不孝的结果。2014年初冬,父亲又出现声音嘶哑,我们当他患咽喉炎,时断时续地给他买一点消炎润喉的药,做一下雾化治疗。不是从没往坏处想,也不是没想过陪他去大医院找专家检查。父亲一生体健,从不迷信医药;晚年两次手术经历,我们轻描淡写地哄劝和他切肤之痛地体验,已让他心有余悸,所以对上医院检查他总是本能的拒绝。这么重大的原则,我竟然没有坚持。

差不多半年时间过去了,我已经明显地意识到凶多吉少,才态度坚决地把父亲带到桂林。好友德云安排了一名耳鼻喉科博士,经喉镜检查明确提示喉癌,建议立即住院进一步检查治疗。并不知情的父亲却拒绝住院,要求回家。我竟然心存侥幸,对博士的诊断心存疑虑,想把父亲带到名声更大的湘雅,因而顺从了父亲。岂料,父亲畏惧喉镜检查的痛苦,回家以后拒绝再去医院。又拖延一个月时间,才在大弟云生的电话劝说下随我到了长沙。结果,却被我迷信的湘雅医院误诊为慢性咽喉炎,又耽误了一个多月,最后到湘雅二院经老乡彭教授确诊。

住院放疗一个疗程,虽然剧烈的副作用令父亲痛不欲生,但疗效却十分满意,两个月后父亲迅速康复,又回到了他日思夜想的老家,一个人过他的安逸日子。出院医嘱每个月去医院复查一次,父亲并不在意,我象征性地催促一下,又放任自流。甚至对他恢复抽烟喝酒也不加阻拦。两年之后,不幸旧病复发。

这时候,本已回天无力。眼见父亲一步步走向死亡之门,我却如大梦初醒,忽然慌了手脚,不顾他的强烈反对,又把他送到长沙,白白折腾他半个月。到最后阶段,明知已无可挽回,却指望出现奇迹,在使用镇痛麻醉药物时过于保守,让父亲忍受致命的呛咳和蚀骨的疼痛,毫无意义地在在绝望中煎熬。

愧疚与感激

远深亲情散文|愧疚与感激|《追忆父亲的一生》之后记03

我很内疚,没有陪伴父亲更多一点、更耐心一点。

最后一次从长沙返回,事实上已经放弃了治愈的希望。虽然是父亲强烈要求放弃的,但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求生的愿望。由于进食饮水困难,父亲的生命主要靠输液来维持,小弟配的药水,大大小小好多瓶,每天从下午输到半夜。父亲整日躺在床上半睡半醒。一旦从迷糊中清醒,就用嘶哑含混嗓音急叫:快快,打完了!多次安慰,告诉他那是他的错觉,他还是担心,仍不时地叫。叫的次数多了,我便不耐烦,语气中有了责备。父亲默然,像个犯错的孩子。

到下半夜,终于输完液,拔去针,又接完尿壶,安顿父亲睡下,告诉他可以安心睡到天亮,我在门口守候不会离开。因过于疲惫,我在小竹床上躺下来,很快进入梦乡。梦里又听到父亲叫,叫得急促又大声,惊得一下子坐起来。原来不是梦,父亲真的在叫我。奔过去,父亲还在惊慌中。他满头大汗告诉我,说他不小心睡着了,结果把吊针管压断了。

那一刻,我握着父亲的手,无言地心疼和内疚——四个子女轮流守候,却没能给父亲带来安全感。陪伴的日子并没有太久,我竟然那么快就感到单调和枯燥,也许还有不曾察觉的厌倦,多数时间不是俯身父亲床前,而是在不远处低头摆弄手机。父亲躺着,眼睛眯着,但他一定能感受到我的漫不经心。

清醒时,父亲说不用治了,回老家吧;梦中惊醒,却是因为压断了输液管道,可见求生欲之强烈。宜休叔来看望,他含泪说,这病怕是治不好了。绝望中心有不甘。老上司许金文先生年近七旬时经历一场重病后,跟我说过一句感受至深的话。他说:人到死时真想活。年轻力壮的人,总是把生死看得很轻,那是因为他们知道死亡还很遥远;死神一旦站在眼前,谁都不会淡定。可是,面对父亲的惊恐不安,我那时竟然会心里感到好笑,竟然会不耐烦,竟然言语中有责备。本质上,我是多么冷酷的家伙!

如果说我曾为父亲做过一些什么,我所做的,与其说是为了父亲,不如说是为了自己的颜面和心安,对父亲绝望的心情并不能感同身受。

仔细回想起来,我与父亲这一辈子,前半生是聚少离多,后半生是聚多话少。小时候,我天天在家,可父亲长年在瑶山,平常靠书信联系,只有逢年过节才有短暂团聚。后来,父亲返乡种田时,我却到异地读书就业。等自已工作稳定,把父母接来城里一同生活,我已迈入中年,到了人生的爬坡阶段,为了所谓的前程,过着五加二、白加黑的日子,虽在一个屋檐下,好像从来没有跟父亲倾心交谈过一回。退出职场,有了自由支配的时间,却又再投罗网接手另一份工作,让父亲一个人住在老家,没有好好生生陪伴他三五天,直到他却风一样地驾鹤西去。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个千年前古人就明白的道理,我却非要在亲身经历后才真正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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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深亲情散文|愧疚与感激|《追忆父亲的一生》之后记04

我最不该的,是没有早一点告诉父亲实情。

其实,父亲对于生死,比我这样的所谓读书人要坦然得多。有一年,我偶然遇到一个机会,买到一付不错的寿材拉回老家,直言是为父亲准备的,他不仅毫不忌讳,还高兴得到处炫耀。那时,他才不到六十。七旬刚过,有一天我陪父亲去吊唁一位亲戚,笑问他是否想过百年之后归葬何处,他竟然明确指给我一个地方,说明他早有考虑。

放疗后,父亲恢复得不错那段时间,我为何自作聪明隐瞒实情而不直言相告?难道父亲是一个懦弱的人吗?两年的时间,原本可以让他知道这是他一生最后的时光,让他从容地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说想说的话,做想做的事,去想去的地方,见想见的人。

如果早一点告知实情,他一定愿意跟我聊一聊他的一生,那些受过的苦与难,那些难忘的人和事;一定会有一些要紧的话要嘱咐他无限疼爱的子孙。

如果早一点告知实情,他一定愿意趁着还能走动,去二塘跟他最惦记的三个老舅舅拉一拉家常,去冷水滩看看他最佩服的小姨和姨夫,去找他的发小宜休叔叙一叙陈年旧事,甚至再去一趟瑶山看看他当年盖的那些木屋。

如果早一点告知实情,他一定不会再离开家乡,会坚守在那座他无此眷恋的新房子里,直到阎王前来接他。生命最后一程,会走得更加安祥。

无情的阎王曾经给了我一个善意的提醒:父亲拉了几天肚子,身体虚弱得站不稳、走不动。我本就该明白,属于父亲的日子已经不多,该说的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可是愚蠢的我,把父亲接到医院打了半天吊瓶,稍微好转又放任他独自回了老家,而我竟又忙自己的事去了。阎王爷为了证明我的愚蠢,加快了索命的步伐。没过几天,父亲再次病倒,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不仅没有站起来,连话也说不出来。我跟父亲最后交流的权利被剥夺了。在致命的呛咳与蚀骨的疼痛煎熬中,奄奄一息的父亲,经常嚅动嘴唇,艰难地想要表达什么,被癌魔吞噬的喉咙发出的声音细微而且含混,我们总也听不明白;只好瞎猜,又屡猜不中。父亲脸上满是失望和无奈,眼神变得暗淡,头颅垂到一侧。父亲就在这样的失望和无奈中,很快走到了人生的尽头,留下我在世上,流那无用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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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深亲情散文|愧疚与感激|《追忆父亲的一生》之后记05

唯一让我感到慰藉的是,父亲病重期间以及去世之后,来自亲人的细心陪伴和精心照料,以及亲朋好友殷殷探望和深切悼念。

妹妹英花放下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担起照料父亲的重任。大弟云生先是拖着有病的身子从成都飞到长沙,在医院陪伴父亲住院;后又抛开肩上的公职,一再续假,在家中守候弥留的父亲。小弟培生提前结束湘雅进修,回家做父亲的专职医生;在所有医院都不敢、不愿继续治疗的情况下,他一边流泪一边优选医疗方案。

弟媳国爱,带着晨晨专程远赴长沙慰问,让惶恐不安的父亲静下心来完成了疗程,病情得以缓解两年。弟媳桂兰,从成都买寄来波斯登羽绒大衣,父亲穿在身上,一个冬天不曾脱下。亲爱的汪,她买的奥康皮鞋,是父亲穿过的最贵的鞋子,也是父亲最喜欢的鞋子。

还有好兄弟德云,父亲三次去桂林手术与检查,都是他一手安排,无微不至。老同学美珠,我一个电话,不在医院工作的她二话不说,立即找熟人、说硬话,让父亲及时住进湘雅二院,还多次探望。好兄弟动员,发挥自己在皮肤科、疼痛科方面的特长,经常为父亲解除疾苦,而且拒收分文。老上司金文、老伙计四星,为父亲的新宅操劳,常到家里看望,与父亲对饮和畅聊。挚友冲龙,不仅在父亲生前年年到家里探视,在父亲去世后,他作为主政一方的父母官,在一天的繁忙公务之后,连夜驱车百余公里,远道赶来吊唁。学长劲松既到医院探视,又赴老家哀悼。更有家乡的父老乡亲,在父亲患病期间,结伴租大巴进城前来问候。父亲弥留返乡之际,三哥迅生和友邻糖炮闻声而至,深夜到床旁看望,使父亲明白,他是真真切切回到了日思夜想的老家。

探望和吊唁父亲的,还有许许多多的故旧亲朋。或许,正因为有如此多的关爱,父亲才走得如同睡梦一样的安祥。每每回想起亲友们所做的一切,我的内心总是难以平静,感激之情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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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深亲情散文|愧疚与感激|《追忆父亲的一生》之后记06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景凯旋这样说,我也常常想:父亲对我意味着什么?

他是一座山,小时候,遮挡我们的视线;长大后,又成为我们的压力。我们为了自己方便,常常视而不见,或绕山而过。等这座山塌了,才突然明白,他遮挡的是被我们称之为终点的那个地方,从此我们的前面也就一眼望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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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深亲情散文|愧疚与感激|《追忆父亲的一生》之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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