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有这么一群人,她们背井离乡,跨越太平洋,带着亲人的祝福和希冀去一个陌生的国度留学。从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家世显赫的“公主”们并不知道在踏上异国的那一刻开始,她们的人生开始转折,从天上到了人间,成了“谪仙”。
因为大陆的战争以及两党的此消彼长,很多大人物和小人物出于主动或者被动离开大陆到了台湾,隔着窄窄的台湾海峡,无数人想回却不能回,挣扎于“前世”的大陆和“今生”的台湾之间,这是白先勇的《台北人》。
20世纪六十年代,留学生文学成为美国华文写作的主流。多年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让作家们在直面迥异的西方文化时难以适从,不管是对自我身份的认同还是对何处去从的思考在精神上都让他们饱受折磨。一群生活“异国”的中国人,他们在冲突中面对的精神和生活的双重选择,这就是《纽约客》。
同样面对着大厦将倾,如果说阻绝“台北人”思念的仅仅是地域,那么这群“纽约客”远渡重洋,面对迥异的文化,他们的痛苦更为深重,是有尊严的去死还是卑微地活着,不同的人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我们今天想讲的主人公就是《纽约客》里面的两个女孩,众星拱月的公主一朝跌落凡尘俗世,对既定的命运轨迹,认命还是挣扎?
改编自《谪仙记》,《最后的贵族》饰演者潘虹
“惠芬是麻省威士礼女子大学毕业的。”这是全球最早的女子学院之一,宋氏三姐妹都曾毕业于这里。惠芬嫁给“我”以后洗手做羹汤,但总爱时不时提起威士礼的事情,“我”自然是不怎么开心。而李彤家里最有钱,父亲官最大,在上海时每次举办舞会,红楼画阁,衣香鬓影。
少年不识愁滋味,她们离开歌舞升平的上海,到了更为繁华的纽约。十七八岁的她们还不懂离别的意义,父母都哭得十分伤心,李彤还一径咧着嘴笑。有一句话说的是,人生的许多离别都在咫尺之间,一转身就是永别,一回头已隔万水千山,再难相见。挂着俏皮太阳镜,穿着红旗袍的李彤永远不会想到这是最后一次见面。
《最后的贵族》
初到纽约时,李彤一身绫罗绸缎,一天一套不重样,有些美国人问她是不是中国的皇帝公主,甚至评选她为“五月皇后”。李彤长得漂亮,自然众星拱月。
人世间的繁华,是那样的脆弱。在白先勇的笔下,此时有多么的浓墨重彩,落幕时就有多么的凄惨。国内战事爆发,李彤一家从上海乘太平轮到台湾,不仅家当全部淹了,父母也遇了难。一胜一衰,无法接受现实的除了读者,还有李彤。
《最后的贵族》饰演者潘虹
“我的写作,因为我希望把人类心灵中无法言出的痛楚转换成文字。”以我手写我心,白先勇的一生也是充满了传奇色彩,他本身就是最好的故事。
白先勇是国民党高官白崇禧之子,随着国民党退居台湾,他跟随父亲从大陆移居台湾。1963年母亲逝世后赴美留学,人生的一大半时间他是在“异国”和“他乡”度过,就像大观园里的宝玉,眼看着他起高楼,眼看着他酬宾客,眼看着楼塌了……美人迟暮、将军白发,最是红尘两不堪。旦夕之间,只剩下满园的萧索。
白先勇60年代爱荷华河畔
《谪仙怨》以黄凤仪给母亲的回信开端,和李彤一样,她也是上海的官家小姐,过惯了好日子。爹爹过世后,家道中落,从台湾辗转到纽约留学。从天上到人间,被称为“蒙古公主”的黄凤仪开始体谅到母亲的心情,对于过去的日子,母亲始终未曾忘怀,只有在舅妈家的牌桌上,才能短暂地忘记现实的烦恼。
而黄凤仪到了纽约,不再做中国饭,独来独往,迫不及待地忘了自己的身份,即便是被当错日本姑娘也从不否认。好像只有和“中国”撇开关系,才能让她摆脱痛苦,她认为自己是个十足的纽约客了。
《最后的贵族》潘虹
怨恨母亲虚荣的黄凤仪在纽约这种成千上万人的大城里,也曾深切怀念上海霞飞路的法国别墅,大学里面的初恋。但记忆的美好更是映衬出现实的残酷,她无法和自己握手言和,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点,于是黄凤仪走上了自我堕落的道路,顶着“蒙古公主”的名头在酒吧里做着风尘女子,哪怕她潜意思觉得纽约的雪泥玷污了她的脚。
在白先勇的笔下,中国和美国,地域和文化是永恒的主题。
60年代纽约中央公园,白先勇
李彤和黄凤仪们客居纽约,混迹在一群蓝眼睛黄头发的人之间,好像往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主人家轻蔑的眼神和不经意间的区别对待,都让她们时刻意识到自己是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
《谪仙记》、《谪仙怨》这两篇短篇小说收录于《纽约客》中,从上海到纽约的李彤和黄凤仪被作者称为谪仙,从东方到西方,这是她们的被谪过程。
面对波折的命运,孤傲的李彤游戏人间,她没有选择妥协,和一起来留学的朋友不一样,正正经经地嫁个人,在陌生的纽约自欺欺人的过着国内差不多的生活。她喝烈酒、跳劲舞、赌马,身边的男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最终在威尼斯跳水自杀。
离开中国的土壤,这两朵娇花好像水土不服,日渐枯萎。在上海和纽约两种生活的对比中、东西方两种文化的冲击下,李彤和黄凤仪选择了两种不同的结局。面对回不去的故乡,李彤选择了决绝的死,即便做孤魂野鬼;而黄凤仪,带着对过去生活的眷念,沉沦于纽约的夜色中。
在收到李彤的死讯后,惠芬等人一改往日谨慎的作风,在牌桌上肆无忌惮地下注,“不停地喊叫,笑得泪水都流了出来。”一夜未眠,回家的路上,生性要强的惠芬第一次在“我”的身边哭泣。
惠芬和陈寅所感受到的“极深沉又极空洞的悲哀”不仅是为逝去的朋友,还为流浪在陌生世界里的自己——这群孤独的纽约客。
《最后的贵族》
跨越太平洋,她们从未真正融入过这个热闹喧嚣的纽约,被动地接受自己身份的变化,身体在漂泊,心却在执着地追寻故土。
无论是李彤、黄凤仪,还是白先勇自己,他们都置身于强势的西方文化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疏离,对自我和过去的依附的历史传统产生了认同危机。这是他们无法摆脱的痛苦,白先勇把这种彷徨无助的心理剥开给我们看,流露于白先勇笔下的正是“一种繁华、一种兴盛的没落,一种身份的消失,一种文化的无从挽回。”
白先勇与潘虹